一往而深

“拾荒？”周一上午例会，王杰希坐在会议室里，脸上的表情很有些难以名状。

天南星老老实实讲述了一遍当时的状况，重点强调了君莫笑跟毁人不倦沆瀣一气的卑劣行径。

“不只是我们，蓝溪阁和嘉王朝等公会也对他们发出了通缉令。”天南星一边讲一边不忘拉上垫背的。

照惯例，游戏内事务一般不需要拿到俱乐部例会上来讲，对游戏里的大小事件公会部负责人是有绝对裁决权的，通缉个把玩家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悬赏金额那几十一百块的请款都在公会部的正常请款范围内，不用特意惊动上层也能顺利拿到。

但这次不是惯例，对方根本没按游戏规则来，那视频看得天南星头都大了，10个录像文件，被杀1500次，合计悬赏金额15万……这分明就是借机敲竹杠来了！

天南星当即就让人去核实视频真假，但此时核实真假的意义委实不大，人家真要钻空子敲竹杠，哪用得着弄个假视频来弄巧成拙呢？

天南星骑虎难下。发出通缉令的时候谁能想到堂堂大神竟能这般无耻，拾荒也就算了，自己找人杀自己赚悬赏，这种与碰瓷无异的无赖行径他也做得出来！现在好了，这钱付不付，怎么付，成了摆在天南星面前的巨大难题，只好硬着头皮向上请示。

天南星一边讲，一边观察着在座各位的脸色。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小里说是各公会被叶秋坑了，往大里说可以算公会部工作失职，让俱乐部蒙受了经济损失。15万啊，就算平摊到所有参与通缉的公会头上，摊下来每家也是好几万的数字，俱乐部要追责下来，落到他头上，几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啊！

一圈看下来，在座各位个个都可谓高深莫测，完全看不出祸福端倪，再看王杰希，天南星又是猛地一个激灵。

我的祖奶奶，杰希大神他在笑！

满座肃然里，王杰希脸上挂着的笑容让天南星狠狠打了个寒战。毛骨悚然之际他愣是看不懂这尊大神究竟是被他讲的事给逗乐了，还是别有深意，当即连话都差点儿说不利索了。好在经理及时解围，站出来总结了一番事件经过，开始组织讨论对策。

各部门负责人都发了言，王杰希一直保持沉默，天南星眼看着风向并没有往向公会部问责的方向吹，终于放心了一点，再看王杰希，后者却像是在走神，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走神就走神吧，最好走到底，千万别添乱！天南星求爹爹告奶奶地指着王杰希别找他麻烦，大约是老天爷感念他一片诚心诚意，竟然真的让他逃过了一劫。

这次会上并没有定下最终解决方案，因为各俱乐部之间还需要沟通协商，视频真实性也有待查证，但付钱八成是跑不掉了，于是也要进入请款流程。散会，各自行色匆匆，天南星回公会部的方向跟王杰希去训练室的方向不幸正好顺路，只好一道走。

一路上王杰希没问什么，反衬得天南星的忐忑如同庸人自扰。走到训练室附近，天南星却是愣了愣。

今天的训练室格外喧闹，这是往常没有的现象。即便王杰希不在，训练时间的微草训练室也是安静有序的，这种老大一走就掀锅了的情形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了。

什么情况？

天南星疑惑着，王杰希却是大步走向训练室，推开门，实地勘查去了。天南星装作不在意般路过，经过门口时偷偷往里张望了一眼，发现选手们都围作一团，不知道在干什么。

王杰希进去，立刻有好些人看过来，天南星也不好意思在门口站着不动，赶紧闪人。最后一眼，他似乎瞥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眼花看错。

方士谦……方神来了？！

 

训练室里选手们围成一团，被围在中间的果然是已经退役的前任副队长方士谦。他带了一大堆吃吃喝喝前来慰劳大伙儿，此刻正分赃呢。

“现在好像是训练时间吧？”王杰希走上去，一面抬手看了看表，“你们想加训吗？”

当然不想！众人立刻作鸟兽散，方士谦被彻底暴露了出来，王杰希一看，这人正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他的桌子上呢。

“来多久了？”王杰希走了过去。

“五分钟不到。”方士谦说。

“今晚加训半小时。”王杰希对着众人吩咐。

没人敢哀嚎。

“出去走走。”王杰希说完，没等方士谦，自己朝门外走去。方士谦从桌上跳下来，冲着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小孩们皱着鼻子笑了笑，收获数张鬼脸，遂扔出一包薯条砸在最来劲的袁柏清脸上，心满意足地跟着王杰希出去了。

王杰希没走远，沿着楼梯一路晃下去，找了个花坛边缘，拍了拍灰，坐下了。方士谦走上去，一脚踩在花坛上，胳膊往膝盖上一搭，摆了个十分中二的造型。

“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方士谦的到访对王杰希来说很突然，这人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过来搞突袭，这行径在他看来十分幼稚。

“说了好让你带人列队欢迎吗？”方士谦笑道，“不用了，咱们这么熟，低调一点好。”

“怎么突然过来了？”王杰希没搭理他的玩笑。

“想你们了，就来看看呗。”方士谦扯了片树叶，放在王杰希头顶上，“老实说，这些日子是不是也怪想我的？”

王杰希伸手掸掉了头上的叶子：“没觉得。”

“啧，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呢？”方士谦脸很大地擅自重新解读了王杰希的意思，“我说你啊，没我还真不行，连邓复升在你面前都噤若寒蝉的，这群众基础也太差了。”

“是不如你左右逢源。”王杰希老实承认。

“知道哥的重要性了吧！”方士谦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今天下午也别训练了，难得我来了，叫上大伙儿一道吃火锅去。”

王杰希默默不语地看着他。

方士谦跟他对视了三秒，无奈地叹了口气：“行行行，先打几场模拟赛，再吃火锅，好了吧？”

“嗯，打到四点半。”王杰希松了口。

“你小子……”方士谦摇头笑，“我不是说过么，别老绷这么紧，该放松的时候就得放松，不然小心什么时候就给绷断了。”

“我有数。”王杰希说，“你呢，最近在干什么？”

“我啊，当咸鱼呗。”方士谦又扯了片叶子夹在指间转悠，“看看书，自学点东西，发展发展别的兴趣爱好，也不能一辈子绑死在荣耀上不是。”

这话有点不动听，王杰希点了点头就没再继续谈下去，倒是方士谦问了：“论坛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什么悬赏，怎么回事？”

“你还刷论坛？”

“刷啊，这不闲着也是闲着么。”

“也没什么，君莫笑进了神之领域，各大公会的战场也随之转移了。”王杰希总结得很是一针见血。

方士谦的好奇心却没就此打住：“这么说来，前几天还见报了吧？职业选手都给牵扯进去了，这叶秋咋就这么能折腾呢？”

“他有他的打算。”王杰希摆明不想多言。

方士谦哪会轻易放过他：“我看嘉世不行了啊，上一场比赛打的那都是什么狗屎。你说会不会跟这段时间的事情有关？”

“有没有都一样。”王杰希说，“一支战队不懂得适时调节比赛状态，被外界风声牵着走，他们离彻底失败也不远了。”

“啧啧。”方士谦咋舌，“这么不留情面，你是有多希望嘉世完蛋啊。”

“就事论事。”王杰希没什么倾向性地说，“是人都看得出来，这支队伍问题很严重。”

“报应啊报应。”方士谦神叨叨地摇头晃脑，“不知道嘉世老板现在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要真玩出局了，那可就太精彩了。”

王杰希没说话，方士谦一低头，发现他脸上些微流露出的神情并不跟自己一样幸灾乐祸。

“怎么，替你们家叶秋心疼了？”

王杰希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不至于，而且我说过我们分手了。”

方士谦手里转着叶子，眼睛眯了起来：“嗯，叶秋说是他提的。”

“我提的。”

“你们什么意思？连这也要抢？”

“不是抢。”王杰希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背对着方士谦走开两步，“我也需要给自己找点退路。”

“所以原本是他要提的，结果被你抢先了？”方士谦算是明白过来了，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可我看他那意思，不像是对你没感情了……”

“感情”两个字说得方士谦一阵牙酸，可话都说到这儿了，索性一次讲透，不然每次看到叶秋两个字都刺眼，他也觉得神烦。

“感情本来也不可能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吧。”王杰希倒是冷静，还在那边分析上了，“但既然做了选择，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都一样。”

“选择？选择什么？你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方士谦隐约嗅到一点真相的味道，步步紧逼。

“没什么问题。”王杰希说，“荣耀和恋人让你选，你选哪个？”

方士谦一时语塞。

王杰希自言自语道：“我也会选荣耀。”

此题无解，方士谦扪心自问，答案没什么悬念。他扔掉叶子，抓了抓头：“但不是这样说的吧？怎么就必须二选一了？”

“现实就是这样，有第三条路的话，他也不会……”

“现实”二字背后藏有多少复杂的因果，方士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叶秋跟王杰希都是聪明人，他们尚且解不破的难题，方士谦自忖放在自己面前也不会有什么突破。于是他问：“那你呢？你就甘愿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又把自己放在哪儿？”

“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王杰希答得顺畅，“与其纠结留不住的，不如做点更有意义的，不是吗？”

“比如荣耀？”

“比如荣耀。”

方士谦好半天吭不出声来，他走了几步，绕到王杰希面前，盯着王杰希的眼睛。他也不清楚自己想从那里头看出点什么来，但无论想看出什么，他都注定失望了。

那里除了一片理所当然般的平静，再也看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王杰希，这双眼也是一样的沉静，仿佛生来就无所畏惧，没什么能撼动他的意志。多年过去，眼前的人越来越沉，终于成了一潭深水，任他站在岸边极目窥视，只是徒劳地望不到底。

他总是希望能看到王杰希多一点的情绪变化，曾经也的确见到过，现在却又似乎都被很好地收敛了起来，不露丝毫端倪。

方士谦忽然有些茫然。他似乎问太多了，而这些原本都不是他该过问的，也不是他能问出结果的。他也许只是想看王杰希好，但好不好这种事，除了王杰希自己，谁说了也不算。

王杰希是个很懂得调节自身状态的人，这一点方士谦从不怀疑。那么现在这样，对他来讲大概就是好的吧。

方士谦往一侧挪了挪，抬手勾住王杰希肩膀：“我说，你这也算失恋了吧？我来都来了，今晚陪你不醉不归？”

“你这不醉不归会不会来得太迟了一点？”王杰希被方士谦揽着往前走，没拍开他的手。

“酝酿一下情绪，凑合凑合嘛！谁叫你当时当我是个摆设呢？”

“你不是吗？”

“我擦，太久没收拾你了，你小子上天了是吧？”方士谦在王杰希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拍得王杰希差点一个趔趄，“废话少说，今晚跑不了你！”

“行，先把地址写下来。”王杰希挑起嘴角，“不然到时候怕是找不到地方扛你回去。”

“我就不信了，你怎么知道趴下的就不是你？”

“因为我比你有自知之明。”

“有这么跟前辈说话的吗？！”

“前辈，你家住哪儿呢？”

“靠！”

两人回了训练室，一屋子人都正襟危坐着。方士谦不等王杰希开口说话就越俎代庖地吩咐开了：“这个点儿食堂开工了吧？来来来都早点去把午饭吃了，回来打模拟赛！”

“模拟赛？好啊！”比起枯燥的训练项目，打比赛任何时候都是受欢迎的。眼见队长也点了头，众人赶紧一哄而散，开开心心吃饭去了。

“看到没，哥的魅力！”方士谦跟王杰希嘚瑟。

“原来你叫模拟赛啊。”王杰希收起桌上的东西，走了出去。

方士谦的怒吼声响彻云霄：“王杰希，老子今天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