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跟微草一战后的第二天上午，兴欣对比赛进行了复盘。

这场比赛，唐柔虽然没能如愿一挑三，论及表现却可圈可点，叶修对此给予了客观的肯定。

擂台赛连挑两位对手，第三场以残血对上王杰希，除了唐柔自己，大概没人指望她能赢。对于最终的胜负，唐柔倒也没有耿耿于怀，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跟那些顶尖大神之间的实力差距，这差距不管求生欲多强也填平不了，想要缩短，唯有坚持不懈地努力。

唐柔的心情很平静，她关心的原本就只有比赛本身，食言带来的声誉影响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中。要说这场风波中有什么让她在意，那也只是对被自己一时冲动所连累的兴欣各位感到抱歉，因此很郑重地向大家道了歉。

兴欣队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人那是一个也没有，唐柔早习惯了这种氛围，于是包括当事人在内，大家随手就把这一页给翻了过去。

复盘结束，叶修单独把方锐留了下来。八轮比赛过去，方锐的气功师仍然没有显著突破，叶修近来常常会找机会跟他探讨一二，昨天的比赛里对战王杰希的经验是个很好的切入点，两人就此进行了一番交流，各自都有不少想法。

头天记者会上大放厥词，声称对上王杰希这种的少说也该一个打八个，那就是说说而已，不管方锐还是叶修都不可能当真。而每一场跟顶尖大神之间的对抗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可以让许多平时难以留心到的问题一一暴露出来，输也输得有价值。

跟方锐讨论完已经临近中午了，叶修本来准备跟方锐一道附近随便找个小馆子吃顿午饭，走到门口，遇上捧着茶杯进来的唐柔。

“有空吗？”唐柔问叶修。于是叶修改变了计划，留下来听听唐柔的来意。

唐柔从来没有说话前先铺垫一番的习惯，开门见山问道：“在你看来，我跟王杰希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这个问题叶修不能说完全没有预料，但他仍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唐柔的神色，确定这姑娘只是单纯想要一个答案，并没有什么额外的纠结，才开口。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唐柔说，“原本这么久过去了，再次对上的时候我应该能完全看清差距，可真的打过，却发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上一次跟王杰希对战，唐柔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那时她已经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在这些大神面前有几斤几两，并不会因为输得太快而不甘心，但王杰希的实力究竟强到何种地步，以她当时的眼光却是估量不出来的。

如今她虽然仍是“新人”，但那是针对联赛而言，若论荣耀素养，她比之当年早已提升了不少，单就操作硬实力而言甚至很有跻身神级的希望。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摸不准对手深浅的感觉，这是实战经验积累出的量变，可面对王杰希，这些积累似乎又都没用了，她被打回原形，还是那个只知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菜鸟，这让唐柔深为困惑，这才忍不住来找叶修。

叶修听明白了，在心里微微一笑。类似唐柔这种感觉他自己是不曾有过的，他从来都是被人看不出深浅的一方，但他却并非不能理解。

在兴欣这帮年轻人里，唐柔的进步堪称神速，能在两年间从一个门外汉成长为一流选手，这连叶修多少都有些始料不及。可成长本身并不会是一条顺滑的曲线，它注定会分出数个阶段，人们常用“看山”来比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唐柔现在进行到哪个阶段，只有她本人最清楚，叶修不好妄下评断，但他听唐柔这么一说，就知道她多半是正处在一个量变向质变转化的楼梯口。换句话说，所谓的“看不出深浅”多半不是因为差距太大望尘莫及，而是唐柔本身对于“深浅”的理解正在发生变化。

“你才跟他打了多一会儿？”叶修心下明了，嘴上却说，“16%血想要测出王杰希的深浅，太天真了吧。”

“嗯。”唐柔点头，“血量太少的确是个问题。可我总觉得就算当时我的血多一倍，或者哪怕是满血吧，仍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小唐同志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叶修正色，“这就丧失斗志了？”

“没有。”唐柔毫不迟疑地摇头，“再遇上，我依然会尽全力去打。”

叶修笑道：“这不就得了？”

唐柔却不接受：“单是这样不够吧？”

“当然不够。”叶修说，接着又问，“你给自己做个评估吧，觉得在努力提升实力之外还有富余时间吗？”

“这嘛……”唐柔陷入了思考。她的日常几乎已被训练训练再训练填满了，不敢说拿出了别人数倍的努力在做自我提升，但至少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可说是兴欣所有年轻选手里最多的。天赋纵然不可或缺，在有了天赋的基础上，她的进步也都是用实打实的汗水堆积出来的，她几乎榨干了自己每一分每一秒，如今被叶修这么一问，发现好像真没有什么可称为“富余”的时间。

不用她回答，叶修就知道答案是什么。“没有是吧？”唐柔平时的努力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清楚那被排得满满当当的训练计划，“既然如此，当前阶段你用不着在意太多，专注做好能做的就行。”

“可是……”唐柔还没想通。

叶修问：“你对王杰希了解多少？”

唐柔想了想，答道：“微草队长，第三赛季的最佳新人，有‘魔术师’之称，曾经历过转型从而带领队伍获得冠军，被称为继你之后最成功的选手。”

叶修含笑看她，唐柔知道这个答案不合格了。

“我不知道更多了。”她老实回答。

“嗯，想必你也发现了。”叶修说，“这样的‘了解’事实上就等于‘一无所知’。王杰希这个人的性格，他的比赛风格、战术思路、操作习惯、惯用手法……乃至于最基本的，魔道学者这个职业的职业特征，你通通缺乏了解，于是，你凭借什么看出他的‘深浅’呢？”

唐柔捧着杯子，闭口不语。

叶修继续说道：“你能有这种看不出对手底细的感觉，本身就是一大进步，说明你已经度过了仅仅着眼于眼前战况的阶段，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隐藏在胜负背后的更深层次的因素。可这需要大量的积累，不仅仅是亲身参与比赛，在比赛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要了解一个选手，你可能需要分析从他出道开始的每一场比赛，至少得囊括重要赛事，你得从中总结他的个人风格，了解他的优缺点，剖析他的思路和习惯，进而思考自己在遭遇对方时应该作出怎样的应对和应变。这是非常繁重而枯燥的课业，需要消耗你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且所有的这些都只能靠脑补，不会有人给你机会一遍一遍去实践。一个赛季，你能跟某个人遭遇的次数总共就那么点，就算都打进季后赛，能给你借实战来修正认知的机会也不多，因此要说真正能了解一个对手，可能需要很多个赛季的反复积淀。这才是你第一次进入联赛，第一次真正遇上这些人，如果这就让你轻易看出他们的底细，那他们以往那么多年岂不是白活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也很无情，但叶修知道唐柔不会介意。果然，唐柔听完后只是略一思索，就很快点了头。

“我太心急了。”她老实承认。

“不怪你。”叶修说，“我说了，你会在意，这是好事，说明你已经开始有更进一步的愿望和自觉。但这是急不来的。你可以尝试着慢慢分一部分时间出来，有针对性地去了解一些选手。遇到不明白的记得问，不需自己浪费时间往死里琢磨，前人的经验和资源摆在这儿，不用白不用。”

“好的。”唐柔笑了，“一定以把你的资源榨干为原则。”

“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叶修见话说通了，也笑起来。

“可我担心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唐柔忽然又说。

叶修一愣。

“以电竞的职业年限来算，我已经不小了吧。”唐柔抱着杯子，低头看着漂浮的茶叶，“也许等不到我把所有功课做好，就已经后继无力了。”

叶修十分惊讶。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会从唐柔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妹子似乎总是充满无穷的干劲，什么困难在她面前都构不成阻碍，还能打多久荣耀这种事完全不像是她会考虑的，她对荣耀生涯的理解应该有一辈子那么长才对……

可就算叶修自己，也不会真的认为能打一辈子荣耀。唐柔冲劲十足，但骨子里仍是个十分理智的人，她会理智地评估自己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空间，不足为奇。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这个啊……”这话题让叶修颇有些为难。实话实说，唐柔的出道年龄确实偏大了，这一点彼此心里都清楚。这是没办法的，不是谁说上三两句话就能改变得了，因此叶修一时抓不准唐柔提出这点的诉求是什么。

仅仅是寻求安慰？以她的性格来讲，可能性不大。

唐柔没让他为难太久，很快又接着说道：“想起来有些不甘心，来得太晚，可能很多事都来不及做到极致。不过没关系，我知道自己会尽可能做到最好，不会留下遗憾。我只是想问问，你是怎么保持状态的？就算未雨绸缪吧。”

她这么一说，叶修转过弯儿来了。并不意外，还是很唐柔。想到年龄，她的态度不是回避或强行无视，而是直面问题，开始寻求能延长职业寿命的方法，摆在面前的叶修就成了一个很好的案例和咨询对象。

可这问题看似简单，却并不好回答。说简单，是因为解释起来就像当初他教他们在游戏里怎样合理分配耐力一样，是很容易说明白的。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以唐柔的聪明劲儿不至于拿出来问，她想知悉的是叶修更个人化的经验，这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了。

“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叶修斟酌着开口，“你看我的状态保持得不错是吧？可其实也不尽然。”

“我没觉得你状态下滑了。”唐柔说。

“那是你不认识过去的我。”叶修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如果状态丝毫没下滑，我会老老实实去守擂的。”

本赛季除了第一场对轮回，叶修一直保持个人赛首发出场，至今保持着连胜纪录。这在外界看来是兴欣的一种战术，旨在先声夺人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尽管也有认为叶修是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足以在擂台赛之后紧接着打团队赛才选择个人赛首发登场的声音存在，但鉴于叶修比赛中超高水准的出色发挥，这样的声音渐渐趋于稀薄，普遍还是将之认定为一种战术。

可叶修自己知道，战术什么的只是附加价值，做都做了，自然要将利益最大化。实际情况则是，他的确已经无法保证自己能有足够的精力连打擂台赛和团队赛，他需要休息。

这是叶修第一次正面跟人聊起这个话题，不同于跟魏琛之间的心照不宣，面对唐柔，他的感受可以是一份传递给后辈的经验，势必应该完完本本说出来。

“没有人能够真正跟时间抗衡。”叶修说，“等你到了那一天就会知道，状态的下滑是雷打不动的，不存在奇迹。我也不例外。如果我一直留在嘉世，一直留在联赛里，打到今天，或许又是另一个样子。”

“意思是，网游和挑战赛算是休息？”

“必须的。”叶修踱了几步，站定，“当然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休息，可心态上多少还是有区别。人嘛，有时候换一种心态就会年轻很多，不是没道理的。”

“所以说，心态很重要。”唐柔认可了这种说法。

叶修又说：“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很多实际操作层面的注意事项，比如规律的作息，健康的生活方式，说下去有点儿养身宣传的嫌疑，并且我仿佛全都没做到，就不提了，但你可以尝试。”

“你别是靠抽烟提神的吧？”唐柔问。

“还就是了。”叶修坦然道，“这个不推荐学。”

唐柔笑道：“放心，不会学的。”继而又严肃起来，“你这有拿健康换精力的嫌疑啊。”

“咳，没那么严重。”叶修干咳两声，“我也没觉得自己被毒害了多少……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要懂得合理分配精力，该歇就歇，不能一味蛮干。你看老韩，之前各种不服老，现在也知道进退了，保持这个状态下去，再打一两年不成问题。”

“可他跟鼎盛时期也差了挺多吧？”唐柔不清楚鼎盛时期的韩文清是什么样子，在她看来现在的韩文清也很强，但就连叶修都经常感叹韩文清不如往昔，想必当初的拳皇风头更胜如今。

“那是难免的。”叶修带着些许感慨地说，“现在你让我用战斗法师去打比赛，跟当初比也会有差距。散人别看操作复杂，因为其不可预知性，实战中是一个很讨巧的职业，也算变相弥补了一部分状态。”

唐柔点了点头：“张佳乐和林敬言都是第二赛季的选手吧？我记得林敬言之前在全明星周末败给了唐昊，张佳乐了解不多，但上赛季霸图没能夺冠也说明了问题。”

“是啊，都老了。”叶修苦笑。

“王杰希呢？”唐柔又问。

“他啊……”叶修眼前浮现出王杰希的模样，“第三赛季出道，跟他同期的选手还活跃着的也只剩杨聪了。”

“可他别说退役，完全没有状态下滑的样子吧？”

叶修任思绪游走了片刻，才点头道：“是没有，可他成不了你的参考。”

唐柔见心思被叶修点破，追问道：“为什么？”

“他的情况是不可复制的。”叶修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他经历过转型，这是个非常特殊的状况，整个联盟也仅此一例。”

“怎么个特殊法？”

“试想一下，让你抛弃现在的风格，去用方锐的风格打比赛，你做得到吗？”

“……没试过，我不知道，但可能有些难。”唐柔老实回答。

“很少有人能做到。”叶修说，“尤其是像王杰希那样具有独特风格的选手。”

“魔术师？”

“是啊。他的天赋非常高，拥有很强的比赛直觉，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他的思路在他自己看来是连贯而明晰的，对他的对手来说却是每一个点都出人意料，跟不上，事后也很难分析总结，再遇上还是找不到突破口，被压着打。”

“听起来很厉害，但你说过他是为了胜利才放弃了这种风格。”

“因为这种风格之下，跟不上趟的不只是对手，还有队友，而不管他本人还是微草战队都不会满足于只让他打单挑。”

“所以他不再使用这种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打法，转而去用更适合团队的路数？”

“不是更适合，而是完全为团队服务。”叶修说，“他是队长，是微草的战术制定者和执行核心，场上指挥，事实上，以上无论哪一项都跟他最初表现出来的个性格格不入，但他全都做到了。这不仅仅是打法风格的转型，更是全面定位的转型，打法变了，只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环节而已。”

“意思是，他就跟完全换了个人在打比赛一样？”

“可以这么说。”叶修就事论事地说，“对于一个刚出道的年轻选手来说，这样的大转弯，失败的风险是非常大的。他成功了，但这个成功的案例不值得借鉴，因为这同时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说到这里，叶修停下来，面朝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瞧不分明。唐柔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安静等着，并不催促。

过了一两分钟，叶修回过神来，想起刚才说到一半的话，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而且，这还是一种持续性的消耗。”

“因为不能松懈，不能倒下吗？”唐柔这才开口。

“是啊。谁叫他身后站着一整支队伍，一个人背负着所有期待呢？”叶修说着，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至今为止都是纯叙述，到这里终于融进了一些感情色彩。唐柔听着，觉得比起纯粹的感叹，叶修此时的语气还要多了一点儿别的什么，但她一时说不清那是什么。

对此，叶修本人毫无自觉，很快又接着说道：“王杰希现在这种状态是内在和外在的极端条件一起打压出来的，你没这个必要，也不可能走他的路子，所以还是别想了，老老实实找好自己的路线吧。”

“嗯，看来只能这样了。”唐柔原本就没把年龄的事很当回事，只是话说到这儿，想起来顺带请教一下罢了，得到了答案便不再挂怀，又跟叶修聊了两句，抱着杯子走了。

看着唐柔出去，叶修把刚才一席话略一回顾，不禁也觉得唐柔有点可惜。以她的资质，如果早几年开始接触荣耀，现在理当已经站到了另一个高度。

那样的话，能尽情挥洒的时光也会长久一些吧。

为着自己的这种念头，叶修一个人苦笑了老半天。当真是老了，竟然开始可惜起别人的时间来了……转头跟自己一对比，想想唐柔还有很多年可以蹦哒，堪称非常幸福了。

至于王杰希，就像他跟唐柔说的那样，很显然，那家伙一直在持之以恒地透支着自己的职业生命。

但这种如人饮水的事情，叶修是不会过多评述的。

王杰希是个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个活得很明白的家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为之可以付出什么。

方士谦站在前辈的角度会对王杰希怀有歉意，但那歉意实则并不必要。如果不是王杰希自己愿意，再多的人给他施压，他也不会改变分毫。

他那么做了，只是因为他想要那么做而已。在周遭人看来，也许那是一种牺牲奉献，但对他自己来说，那只是他追求成功的方式。

王杰希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别人给与的。

然后他成功了，这是最有说服力的事实。

叶修劝过韩文清不要一味逞强，却不打算这样劝王杰希。从决定以这种方式担起一切的那一刻起，他应该就很明白这样的透支总会有到达极限的一天。

那个人从不曾打算多打一年算一年吧，他一早就清醒地排好了优先级，自始至终不曾动摇过。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他会不知疲惫地这么走下去，而一旦到了那一天，他也会干脆地抽身而退。也许会舍不得微草，会放不下那些年轻的后辈，却不会因此而迷茫。因为他已经把想做的全都做到了极致，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而一支战队能走多远，永远不是他们的队长一个人拼尽全力就能决定的。对此，叶修的感受再深不过。

荣耀，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个人的游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