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剖心-
王杰希在撒谎。“过去了”也好，“没感觉”也罢，全是谎言。直到今天，他才说了真心话。
真心话比以往任何一句谎话都更扎心。
叶修很佩服自己，脑子已经跟搅碎的豆花儿一样扶不上墙了，还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来。这结论让他有些心慌，不知道是因为全凭臆测真实性有待考证，还是因为那一点点的可能性。
他有多久没有这么放肆地猜测王杰希的心意了？不是不想，是不敢。他跟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自己挖的坑里，假装屁股没有一直撅在外头，安全无虞。
假装没有期待，不存幻想，仿佛这样岁月就能静好，一派和乐安祥。
可现在，和乐安祥没有了，他被迫把头从沙子里拎出来，迎面撞上灼人的光，心都要跳出来。
可他还得按着，用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的那点理智去分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如果真的放下了，没感觉了，就不会说做不了朋友，用不着保持距离。你……自相矛盾了。”
说完这句，叶修做好了迎接又一段沉默的准备，并且已经开始思考怎么进一步推进，没想到王杰希的回答来得这么快。
“没错。”
轻飘飘的两个字，把叶修的腹稿全部撕了个粉碎，脑子里的豆花儿嗖地一下被抽空了，呼吸有些发紧。
王杰希却平静得出奇，依然抱着胳膊，全身放松地靠着墙，用那种标志性的，带着点儿疏离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如果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那么恭喜你猜对了。还有吗？”
叶修再也没想到王杰希会是这样的，承认得这么干脆，淡定到近乎淡漠，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他小题大做。
他一时竟想不出词儿来，怔怔地望着王杰希，哑在了那里。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王杰希依然淡漠，唯有逐客令一成不变。叶修听着，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好像很多很多不及分辨的情绪全都一脚踏空，不分先后地通通跌进了乱葬坑里。
王杰希承认了，却仍是坚决地贯彻着那个决定——保持距离。
这见鬼的距离……
“为什么？”叶修听到自己问。
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这个“为什么”是针对哪件事，王杰希却似乎很轻易就理解了。
“我喜不喜欢你，怎么想，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用不着放在心上。”
“……没关系？”
“是啊，从你觉得我们的事跟我没关系的那一天起，就没关系了。”
叶修猛地定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抽在脸上，跟带了倒刺的鞭子似的，皮开肉绽地疼。
他心里却忽然开了一道窗。
原来如此。
那些平静、淡漠和疏远全都源自失望。他让王杰希失望了，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
现在，他还在问着“为什么”……
叶修放开交握的手，揉了揉紧绷的眼角。手背上不知何时被掐出了几道红印子，他也没感觉。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对不起”。可“对不起”太轻，他说不出口。
倒是王杰希先说了：“你不用自责，我也不是要责怪你。换了我，说不定也会是同样的选择。过去的都过去了，只是可能过得还不够久，久了也就没事了。”
王杰希的视线飘走了，不知落在哪里，他这么淡然说着，自我暗示一般，有些落寞，混着残忍。
那种明明已经伤透了，仍然一下一下挖开伤口露出血肉的残忍。
叶修忽然觉得王杰希是对的，他该走了。他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只是呆在那里也会让这个人难过。
难怪要保持距离。叶修有点不敢想，这两年跟他状似寻常地维持着朋友关系，王杰希是怎么熬过来的。
换了自己，又要怎么熬过去？
也许是想得太出神，叶修没发现王杰希是什么时候走到跟前的，直到冰凉的指尖落在脸上，他才陡然回神，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王杰希脸上竟略微带着点笑，因为离得近了，说话时声音放得更轻，像在叹息。
“别这样。”他说，“我不是要让你为难，也不需要同情。你的生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也许有些突然，你一时很难接受，但那只是一时，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有没有我并没有太大区别。”
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这次笑得更真心一些：“知道你不是完全不在乎，我已经很开心了。”
不是完全不在乎？
呵，原来至今为止，他让这人感受到的仅仅是“不是完全不在乎”……
心里的感觉大约类似于悲凉了，叶修感受着脸上的凉意，在划过脸颊的手指预备抽离时，一把按住。
“这样就够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切到自动档了，总之没过脑子。脑子这玩意儿现在已经沦为摆设，这时候靠边儿站着旁观他的一言一行，瞧着多半还挺热闹。
“不是完全不在乎，对你来说就足够了？”
王杰希有些讶异，叶修今晚第一次看到这人脸上出现不在计划内的表情。哦，他醉醺醺地一头撞进门来的时候这人大概也是惊讶过的吧，只不过他不记得了，想来还有些可惜。
王杰希尝试着把手抽回，没抽动，索性放弃了。叶修的脸很烫，跟苍白的肤色不同，皮肤下像是流淌着岩浆，正想着这种热度不太正常，他的手却又被拿开了。
倒是没拿开多远，只是从脸颊移到了嘴边，王杰希刚觉得不妙，叶修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嘴唇的温度比脸上的温度更高，一瞬间王杰希几乎怀疑掌心被烫出了一个洞，热辣辣地疼。他猛地一甩手，这次倒是成功摆脱了钳制，却也不可避免地刮到了叶修的脸。
叶修往后缩了缩，嘴边三道红痕。王杰希抽开的手凝固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紧紧握成拳头。
“你干什么？”一直很稳的声音里总算混进了一丝颤抖，不知道是震惊的还是愤怒的。叶修盯着那个拳头看了看，确定它不准备往自己脸上招呼，才抬起头来：“我问你，够了吗？”
王杰希戒备地看着他，抿着唇不说话。但他完美的伪装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底下沸腾的情绪几乎压不住。
叶修继续往上头泼油：“只是远远看着，偶尔得到一点在乎，对你来说就足够了？”说着自己摇了摇头，“不够吧。如果够了，你就不会急着抽身。这么急，是怕捱不住，会失控？”
王杰希的眼神开始变得危险，叶修看在眼里，觉出一丝爽快。
“那你失控一个给我看看。”
王杰希没动，眼里的神色千变万化，叶修知道，那都是挣扎。他数着呼吸等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忽然就见那双眼闭上了，片刻之后再睁开，已经一切如常。
“你不会想看到。”王杰希的声音仍然不稳，却已经平静下来。
叶修忽然觉得荒谬。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怎么能够每每处在情绪失控边缘时都有本事一脚踩住刹车，若无其事地滑回“正轨”上来？
这个人，到底能把自己逼成什么样？
“……万一我想看呢？”尽管多半是徒劳，叶修仍不甘心放弃。
“我不想。”王杰希说。
果然……
错失了一次良机，整合起来的防线更牢固了。叶修从没体会过这种无力感，仿佛无论他再说什么，做什么，这个人都可以彻底不为所动。
想要打动他，晚了两年，是不是就晚了一辈子？
他早就发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幼稚，这时才知道认识还不够深刻。疲惫感瞬间涨满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慢腾腾地疼了起来。
王杰希走开了，几步的距离预示着两人已经没什么好谈的，叶修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力气一点点回笼，这才站起。
“我走了。”
王杰希没有回头。
叶修走到门口，穿好鞋，手搭上门锁。“以后我会尽量少出现在你面前，不过没法不出现。”他说，“下赛季赛场上总要见面的，你忍着。”
“嗯。”
“什么时候看着我不难受了，记得通知我。”
“好。”
“真走了。”
“再见。”
说再见的时候，王杰希大概回头了，叶修看不到，也没有去看。门被打开，再关上，统共没过几秒钟，房间里就只剩下王杰希一个人。
还有淡淡的酒味儿，和叶修身上总是萦绕着的烟味儿，但也许只是错觉，也许什么也没有。王杰希站在那儿，看着紧闭的房门，仍然握成拳的右手，掌心里那点热度似乎总也散不去。
走廊里传来“叮”的一声响，接着是电梯门滑动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却迟钝地想不起来。
他慢慢走到窗边，把窗帘撩开一条缝，看着漆黑一片的楼下。
最近的路灯坏了，远一些的灯光照不过来，空出一大片阴影。可也不是完全看不清，阴影里有个更深的影子在活动，总能看见的。这个影子走出去，走进前面的灯光里，跟这里就再没什么关系了。
什么时候看着不难受了？……真有那一天的话，倒也好。
掌心烫得厉害，明明是空的，却像捏着块烙铁。他不知道叶修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也不去深想。也许是怕想多了，就出不去了。现在这样，两个人都还有退路，还能说再见，该就是最好的结果吧。
王杰希不知道自己在窗边站了多久，中途可能发呆了，他竟然不记得有没有看到叶修走出去。
好像已经过去挺久了，应该是走了吧，这时候多半已经坐在车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打到车，那家伙还在发烧呢……
……
王杰希猛然抬头。
他刚才想到什么？
苍白的脸色，异样的温度，当时就有疑惑，却被岔开了。
……该死，他怎么才想到？！
叶修没手机，想问问他打到车没有都办不到，王杰希扔下窗帘，几步跨到门边。
一开门，定住了。
应该已经走了的叶修就站在门外，靠着墙，嘴里叼着一小截烟，听到动静，把烟吐出来，抖了抖，掸掉一段烟灰，扭头一笑：“挺快，我还以为得站到明天。”
“你……”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没走？你怎么……王杰希有千百个问题，一个也没能问出口。视线从叶修的笑脸一路向下，掠过烟头，落在地上的烟灰上。
“楼道禁烟。”
“哦……你就想说这个？”
王杰希无语地看着叶修把烟头一扔，随意拿脚尖碾了两下，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被狠狠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撞到鞋柜，差点摔倒。
叶修跟进来，门“砰”的一声被关上，王杰希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一道蛮力按在了墙上。
后脑勺撞上墙面，疼得他眼前一花，一团火紧跟着压了上来，把他的呼吸死死封住。
鼻尖撞到了，牙齿磕到了，嘴唇上的伤口又被刮破了，满满都是血腥味。那团火却丝毫没有放松，嚣张地烧着，一路顺着炸开的血管烧进胸腔里，烫得心口疼。
叶修的手很烫，火热地按在他手腕上，胸口也很烫，滚烫地抵着心脏。王杰希头一次知道，一个吻可以带着这种能把人全身都要熔化掉的温度，烫得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用力挣开。
大概是没有吧，不仅没有，他还很快接过了主导权，把战场推到了对方那侧。像是纵身跃进火海，一旦不要命了，要不了一时半刻就会被烧得面目全非。
两人最后是在接近窒息的狼狈中分开的，都来不及有什么感想，只记得拼命攫取新鲜空气。但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息，散发着骇人的温度，王杰希按着叶修，一个转身，反把叶修按在墙上。他看了看叶修通红的眼角，再看着同样通红的嘴唇，低头吻了上去。
等到两人再次分开，叶修的嘴已经肿了。王杰希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拿额头抵住叶修的额头，滚烫的热度传递过来。
“你发烧了。”
“啊……”
“‘啊’什么？”
“难怪总觉得不舒服……”
“……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吗？”
“没空琢磨。”
“……”
王杰希没问叶修都在琢磨些什么，他拖着叶修进屋，把人重新安置在沙发上，倒了杯热水，拉开抽屉找药。
“你破戒了。”叶修盯着蹲在那儿翻抽屉的背影，哑着嗓子说。
背影一僵。
“早知道那么容易，我就不费力琢磨了。”叶修继续说。
背影绷得紧紧的，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似乎叹了口气。王杰希关上抽屉，站起来，把水和药一并递给叶修：“先吃药。”
叶修接过药，却没往嘴里送，只是抱着杯子喝了两口热水，就把杯子跟药一块儿放下了。
“退烧药吃了会犯困，待会儿。”
王杰希眉头拧起来，叶修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过来，坐下。人高马大地杵在那儿，还得抬头看，费劲。”
王杰希没犹豫太久，走过去，挨着叶修坐了下来，问：“我要不出去，你就一直站在那儿？”
“不会。”叶修说，“挺晕的，过会儿多半就蹲下了。”
“……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叶修向后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就想我这一走，就彻底完了，就怎么也走不动了。”
“……”
叶修接着说：“你怪我，我知道为什么，我不会道歉，道歉没用。但你大概不知道，我也埋怨过你。你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干脆呢，说走就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
“那个时候……”
“你别急，听我说完。”叶修打断王杰希，“后来我想，你是被伤得狠了，不是不给我机会，是不肯给自己留余地。如果是沐橙看的那些狗血言情剧，那么应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要觉得你是恨我的。”
“我没有。”
“知道你没有。”叶修笑了笑，“你这么懂事，把什么都替我想了，怎么会恨我……可有时候吧，我宁愿你恨，也好过你不肯放过自己。”
王杰希沉默了好一阵，才又说：“……我没有。”
“这就是瞎说了，就跟你那个‘不勉强’一样。”叶修伸长手臂，刚好能够着王杰希的后脑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王杰希后脑勺上的头发尖儿，王杰希躲了躲，没躲开，就随他去了。
叶修一边撩着，一边说：“你这人，演技太精湛，瞎说的都跟真的一样，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还真信你看开了，放下了，不把我当回事了，为此真心实意地忧伤着。”
他屈起食指，顺着头发一路往下，刮过王杰希后脖子上的茸毛，激得那人反射性地往前一缩，差点忍不住要把他的手拨开。
王杰希忍住了，叶修却自己收了手，继续盯着天花板：“说你矛盾，其实我自己也矛盾着。一面担心你不肯放，一面又怕你真放了。真的是怕，这辈子没这么怕过事儿，唯独这一件，太难了。”
王杰希默默伸过手来，覆住叶修搭在膝盖上的手，叶修翻过手掌握住，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蹭着。
“你觉得我不在乎？或者只是有一点点在乎？”叶修浅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自己搞砸的，就该自己担着，缠着你太没劲了。既然你肯放了，我就该有点儿分寸。但其实我很不想要那点儿分寸，也不知道这个分寸该怎么划，搞得乱七八糟，又让你难过了……”
王杰希低着头，后颈拉出一道倔强的线条，叶修看了一眼，叹气：“难过了就早说，非得等到扛不住，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么……”
“说了又怎样？”王杰希的声音听着憔悴，但咬字清晰，叶修仔细分辨了一下，还好，没哭。
他把另一只手也挪了过来，两只手一上一下，把王杰希的手合在中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为了荣耀放弃了你？我说从来没想过拿你做交换，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信？”
王杰希没吭声，叶修当他默认了。
“会这么想也不怪你，毕竟我有前科。那个时候年纪小，觉得自己是在向往自由，追逐梦想，特有范儿，伤了家人的心，浑然不觉。后来又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没想到遇到事儿还是没长进，难怪说出来的话没人信。你不信，我家老头也不信，到最后连自己也没法信了。”
“不是不信。”王杰希说，“是不敢信。信了就会有期待，就会……”
“就会给我造成困扰是吧？”叶修捧着王杰希的手，十指交叉，紧紧握住，“你倒是来啊。我一天天地盼着你来困扰，可你就是不来。你怎么这么能忍呢？”
王杰希手上没使劲儿，任由他这么握着：“你父亲……”
“那是我爹，不是你爹，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叶修叹道，“我爹要收拾我，我跟他对着干也好，妥协也罢，那都是我的事，你完全可以不理会。”
王杰希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老半天，轻笑一声。叶修瞪过去：“多严肃的说事儿呢，笑什么？”
“你的意思是，当初我就该死乞白赖地抱着你的大腿不撒手，说什么也不放你走是吧？”
“就该这样！”叶修答得铿锵有力，一转脸又软了下去，“可谁不知道你不会这样……”
“我要真这样，估计你早吓跑了。”
叶修想象了一下那场面，憋不住笑了起来，嗓子是哑的，笑起来怪难听的。王杰希听着那跟豁了口的破风箱一样难听的笑声，问：“那时候，被我打断之前，你原本想说什么？”
叶修试着回忆了一下。当时准备说什么？他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清楚记得的是王杰希的声音，王杰希的拥抱，王杰希转身时带起的风……
“如果我说，我打算说的就是你说的那几个字，你会抽我吗？”
“要抽早抽了。”王杰希一点儿也不意外，顿了顿又问，“你跟你爸……怎么说的？”
“终于问了。”叶修长舒了一口气。
曾经以为这得是一辈子的秘密了，现在却迫不及待地想要说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某人之间没有秘密。
可真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来……话挺长的。简单点儿吧。”叶修把那些因为经常翻出来鄙视自己一番而并不陌生的过往回忆整理了一遍，说道，“我跟他打了个赌，三年为期，他不动联盟，不动你，想怎么收拾我随便，如果事实证明我能扛住压力，干成点事儿，他就不再管我做什么，跟谁好，如果不能，我回家，从此不干任何出格的事，安心当叶家的好儿子。”
“嘉世的事，他没有收手？”王杰希皱眉。他知道叶修跟家里达成了某种协议，本以为叶修的处境会因此好转，至少他家那个能耐很大的老爸应该不会再插手他和嘉世之间的纠葛。后来他也亲自去确认过叶父的意思，知道只要叶修遵守约定，就不会再被干涉荣耀方面的事。
可听这个意思，当初叶修被迫退役，他爹竟仍在里头贡献了一份力量？
对此叶修倒是看得很淡：“他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主要是嘉世容不下我。那时候我就知道，离开嘉世是定局，就算他收手，嘉世也不会收手。”
“……”这是事实，事实让人格外无奈。就算没有家里施压，叶修在嘉世的处境也已经岌岌可危，不过是多一年少一年而已……到这时，王杰希才真正相信，叶修真的从没想过拿他们的感情去交换继续打荣耀的机会。
他的机会是他自己拼出来的。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要赌的，无非是一个未来。
“这三年……”
“嗯，这三年，要跟你分开，不能告诉你实情，否则赌约作废。”
“算是考验？”
“也不算吧，他只是打从心底里不信两个男人能有什么结果。”
“……那你现在岂不是违约了？”王杰希回头看来。
叶修迎上他的目光：“是啊，所以不能让老头子察觉，否则GG。”
“打这个赌，你有多少把握？”
“老实说，完全没有。”
“那你想没想过，就算你赌赢了，什么也不告诉我，到时候我也有可能不喜欢你了，甚至跟别人好了？”
“想过。”叶修点头，“那时候想，你要跟别人好了，算我活该，要还是一个人，我就想法子把你追回来。”
“是么……”王杰希别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叶修猜不出他的心思，却至少可以想到，他的心情绝不可能因为知晓了前因后果就变得明媚起来。无论如何，这三年，王杰希是被单方面地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了。
当初的决定，他曾以为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却忽略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那样的方式，对王杰希来说并不公平。
“你还是揍我一顿吧。”看着王杰希沉默的侧影，叶修说不清心口的闷痛是因为发烧还是心疼。他想来想去，想不出该怎样弥补，挨一顿揍也许是最便宜的了。
“揍一个病人？”王杰希对这个提议不怎么感兴趣，“算了，把你揍出个好歹来，折腾的还是我。”
“那不然……骂一顿也行啊。”叶修继续尝试着出馊主意。王杰希这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他看着难受。
“两年前你跟我讲这些，我大概真的会揍你。”王杰希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寒气，冻得叶修一哆嗦，“可现在，就算把你骂成猪头，又能改变什么？”
“至少能让你好受些，也……让我好受些。”
“那你还是难受着吧。”王杰希冷漠地说，“可别忘了，还有一年。”
叶修一个恍惚：“……是啊，还有一年。”
世事有时就是这么讽刺，他们之间分明没有深仇大恨，也不存在化不去的误会，话都说开了，却仍有什么横亘在那里，阻止他们相互靠近。
那是属于岁月的烙痕。留在岁月里的债不可能挥挥手一笔勾销，总要一点一点还。
“这一年，你打算怎么办？”王杰希问。
“肯定是不能让老头子知道我把什么都交待了的，然后……”然后怎样叶修有点说不出来了。
王杰希替他续上了后半段：“然后，这一年里，除了无可避免要碰面的场合，私底下就不要接触了。今天你上我这儿来已经不太好，希望你爸没跟两年前一样一直派人盯着你，否则你就要费神想想该怎么解释了。”
“他不会。”叶修苦笑了一下，“他只管验收结果，过程全靠自觉。”
“他对你倒是放心。”
“可我对自己就有点儿不放心了……”
还有一年啊……他真怀疑自己坚持不过去。
“手还给我，麻了。”王杰希忽然动了动那只一直安安静静被握着的手。
叶修飘远的意识被拉了回来：“啊？……哦。”这只手让他握了挺久，姿势还很别扭，估计手指的血液都不是很畅通了，他赶紧松开。
王杰希收回手，甩了两下，站起来：“给我一句话吧。”
“什么？”叶修一下子没跟上趟。
“给我一句话。”王杰希说，“我可以考虑再等你一年。”
叶修愣了愣，轻声嘀咕了一句：“……只是考虑？”
“肯考虑就不错了。”王杰希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好吧，是不错了。”叶修点头认可了王杰希的说法，又扬起脸来问，“我们现在算是中场休息吧？”
“……”这次换王杰希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叶修以行动做出了解释，直接往前一靠，额头顶在王杰希肚皮上。这距离，王杰希稍微退一步他就能栽个跟头，好在王杰希没动。
鼻尖灌满了王杰希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努力忽视掉脑袋里越来越沉的混沌感：“大眼，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不用怎样？不用接着你，还是不用等你？”王杰希的声音来自头顶上方，说话的时候腹部微微起伏。隔着衣料的肌肤比额头的温度低了不少，叶修靠在那儿，却觉得温暖。
“你不用总是这样替我着想，也用不着勉强自己来配合我。”
“我乐意。”几乎没有什么犹豫，王杰希轻声说，语调平缓，像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陈述。
叶修眼眶湿了。
他闭上眼，干脆把眼睛也贴了过去，哑着嗓子慢慢说：“再等我一年吧，然后，我还你一辈子。”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王杰希想要的那句话，但这是他迅速往一锅粥发展的脑子里尚能连成串的唯一一句话，再也找不出第二句。
空气的流动变得缓慢，时间被无限拉长。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再度传来王杰希的声音，仍是很轻，平缓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我记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