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挑战赛线上赛部分在春节前就全部结束了，线下赛抽签结果出来，兴欣跟嘉世在决赛之前注定不会遭遇，这让兴欣众人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虽说早晚都要打上一场，但这里可没有长痛不如短痛一说，能有充裕的时间做好更充分的准备，总是备受欢迎的。

线下赛要到四月份才会打响，中间这三个月时间如何充分利用起来就成了叶修必须思考的问题。

而思考的结果，头疼的却是联盟主席冯宪君同志。

原本吧，每次版本更新之后，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联赛的赛况和排名总会受些影响，这么多年下来，这已经被看作是种常态，随着时间推进渐渐就会回归正轨，并不会引发舆论的特别关注和联盟高层的警惕。

然而这一年，因为一支尚未进入联赛的队伍和一个已经从联赛中退役的选手，版本更新后的这个春天变得有些不寻常。

对着月度统计表，冯宪君头疼。这么集中的爆发性失误，分布得这么均匀，几乎每支战队都在里头贡献了一份力量，越是豪门强队贡献越卓著，这无疑是联盟有史以来头一次出现的非常状况。

而从各大战队口中了解到的肇因就更令冯主席无语了。

叶秋在他心目中向来不是盏省油的灯，这家伙论技术水平那是没的说，除此以外则非常不讨人喜欢，以至于冯宪君时而对嘉世老板是有那么一点同情的——联盟毕竟有这么多神级选手，一个不合作总还有其他选择，嘉世的选择可就少了，要不是还有个苏沐橙撑着场面，嘉世在商业宣传方面的业绩恐怕不是惨淡两字足以形容。

可某方面，冯宪君又是愿意理解叶秋的。他自己做不成选手，扔进玩家堆里怕也只是个小怪级别，别说BOSS了，连个精英怪都混不上。但他依然喜欢荣耀。如果不喜欢，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行业，以他的商业手腕做什么不好，干嘛非得辛辛苦苦来经营荣耀职业联盟？

虽说职业联盟不是由他草创，却是在他的手里蓬勃发展起来的，对此冯宪君很是骄傲。骄傲的同时他也很羡慕那些能够在比赛中大放异彩的选手，他们在做着的恰是他很想去做却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到的事。

经营着联盟的他由衷地肯定选手们取得的成绩，同时也能看到他们在成绩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自己做不到，才格外佩服那些既有天赋又愿意为之付出，在这个领域里实打实拼出一番天地的人。

其中最耀眼的一个无疑是叶秋。尽管嘉世三连冠时期冯宪君还没有主持联盟，但叶秋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斗神、荣耀第一人、荣耀教科书……再多的殊荣加诸在这人头上似乎都不为过，只因为这家伙实在太强，赛场上的一叶之秋太教人心悦诚服。

冯宪君跟叶秋当面聊过，知道这是个一心一意只想打好比赛，其他事都无心参与的选手。对此他也烦恼过，惋惜过，毕竟叶秋身负的商业价值非常可观，他的不配合对联盟来说是笔不小的损失。

可在烦恼和惋惜之外，冯宪君并不是全然不认可这种选择。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价值取向的权利，而专注于做好某件事不愿分心他顾，这本身也是职业精神的体现，是不该遭受诟病的。

因此他很快就放弃了进一步劝说叶秋妥协。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不愿妥协对周围的人来说是一笔财富。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私心里冯宪君是很珍惜叶秋这笔财富的，一直到第八赛季叶秋忽然宣布退役。

对于叶秋的退役，冯宪君感到的意外不比任何一个人少，第一时间跟嘉世了解过情况之后，却也无可奈何。每年都有老将离去，只是这一年轮到叶秋而已，这样的离别冯宪君见得多了，哪怕轮到的是叶秋，一番叹惋之后也不由感到几分麻木。

可这个叶秋似乎永远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不管在不在联盟都一个样。明明已经退役了，竟然还能在网游里兴风作浪，还搞出个什么战队，参加挑战赛。

冯宪君就不明白了，你有空玩儿挑战赛，当初退役做什么？不明白归不明白，兴欣战队的挑战赛之旅他还是时不时关注着的，眼见他们顺利进入线下赛，也不觉意外。可他原本以为这叶秋在打挑战赛，就算能搅点儿风浪顶多也局限于挑战赛中，没想到他人是不在职业联盟了，爪子竟然还能伸到联盟中来，把好好的联赛搅成了一锅粥。

如果是其他人其他问题，冯宪君可能隔空敲打一下各战队就作罢了，但叶秋引起的问题，他却没法不提起十二万分的重视。

这位大神，你就不能安安分分打你的挑战赛吗，非得无时无刻惦记着彰显你的影响力？

冯宪君紧急召集了目前排名前十的战队队长和经理到联盟总部开会，誓要跟他们好好讨论讨论接下来的比赛该怎么打的问题。他倒是没直接把叶秋拿出来说事，谁想这与会的二十人里偏偏就有人耐不住性子，一上来就把矛头对准了叶秋。

这一来正中下怀，不用兜圈子了，冯宪君照着一圈队长挨个儿点名过去，把他这些天脑子里琢磨过的这些人易受叶秋影响的理由当面讲了一遍，眼见这些大神级选手个个面露难色，还想着是被自己说中了，顺势开始晓以大义，向众人阐明比赛才是最重要的，对叶秋的个人情绪在比赛面前必须靠边站。

他以为自己说得挺不错的，没想到众人脸上的尴尬表情根本不是因为被他命中了心思。如果现任嘉世副队长肖时钦也在这儿，大概会是唯一一个对他的话心有戚戚焉的人。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压根儿不想搭理叶修，但那又哪是他们想不想的事儿，是对方在不依不饶啊！

喻文州起了个头，其他人纷纷应和，把这点向冯主席阐明清楚了。于是问题又来了，对方这么不依不饶，究竟图个什么呢？

对此王杰希心里是有数的。他在网游里跟叶修带领的这支队伍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最是清楚叶修那份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不遗余力磨练队伍的打算。兴欣在75级材料战场上一路领跑，现下职业选手纷纷进游戏抢BOSS，人家反而不急着在这风口浪尖跟职业选手们针尖对麦芒了，人家干脆就瞄准了这些自动送到跟前的职业选手，把跟这些人对战的经验当作BOSS掉落来刷，就像当初他带着微草的人去刷君莫笑一样。

但心知归心知，王杰希却不打算揭露叶修的这份意图，毕竟叶修能这么干指着的就是个浑水摸鱼，这要让鱼有所警觉，见面绕着走，不跟他们纠缠，叶修的计划就泡汤了。

可问题还是得解决，毕竟这事干系不小，都劳动冯主席亲自过问了。怎么解决呢？喻文州的一个提议亮了。

各家各出一个人组成专业应对兴欣骚扰小分队，把跟兴欣的战场和BOSS战场彻底切割开来。这主意听上去十分靠谱，王杰希不禁往喻文州那处看了一眼，后者似乎有所感应，朝他微微一笑。

若真照此执行，其结果叶修必然是欢迎的，这等于是各家战队主动把混乱的战场给兴欣提了纯，制造了一个堪比团队赛的单纯局面，这样的局面比起乱中取利，更符合叶修的初衷。

喻文州提出这样的方案，是偶然，还是也洞悉了叶修的打算？散会之后，王杰希旁敲侧击了一下，喻文州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后来有一次，王杰希把这事说给叶修听，叶修恍然大悟：“我说你们怎么突然开窍了呢，原来是老冯搞的鬼。这老冯也太沉不住气了，多大点事儿，还专程开会来讲……”

“也就你有这么大排面。”王杰希说。

“可不能赖我头上！”叶修反对，“你们一群人跑游戏里来抢BOSS可跟我没关系啊，你们要不来，也遇不上我们兴欣不是？”

“要不去，让你们把75级稀有材料包圆，你们也不怎么介意是吧？”

“是啊是啊，这样的话你们也不至于被老冯找去谈心，皆大欢喜！”

“可惜了，这么好的事，总是很难成真的。”

“啧啧，的确可惜。”

两人在QQ上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当真，说着说着，王杰希忽然话锋一转：“准备得怎样了？”

叶修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答道：“准备嘛，怎样都不嫌多的。”

“没记错的话，线下赛是实名制吧，你要怎么解释叶秋和叶修的问题？”王杰希又问。

这点叶修倒是没特地琢磨过：“实话实说，你觉得怎样？”

“你觉得呢？”王杰希反问。

“呃，要么真假参半吧……”这“实话”包含的信息量的确有点多了，还是加加减减糊弄过去比较靠谱。

“其实不管你怎么说，想来联盟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名字就取消你的比赛资格。”王杰希合情合理地分析，“但嘉世那边恐怕又要趁机下绊子了，做好接招的准备了？”

“嘉世啊……”叶修敲完这三个字，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就算没什么新料，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挤兑我的，没差。”

“你倒是看得开。”

“好说好说。”

“真不打算对外公布你退役的内情？”

“何必呢。”叶修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我这不就要回来了吗？”

“还没回来呢，可别掉以轻心。”王杰希说，“加油吧，等你真的赢下挑战赛……”

他原本想说“等你真的赢下挑战赛，也无异于往嘉世脸上抽了一耳光，那的确无所谓揭不揭他们老底了”，可只起了个头他就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并不会如字面上那般快意。

兴欣在挑战赛中击败嘉世，对嘉世来讲固然是一场灾难，叶修却未必会觉得欢欣鼓舞。那毕竟是他战斗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在王杰希而言，知道嘉世刻意排挤叶修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对这支队伍不存任何好感了，但嘉世的老队长是否至今仍顾念着旧情，即便没直接问过叶修，王杰希心里也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叶修从来没有针对过嘉世，谈及输赢，也只不过是因为胜利者只能有一个。而胜负本身跟打脸与否实则是毫不相关的。

“等我真的赢下挑战赛？”老半天没等到下文，叶修追问。

王杰希思索片刻，回道：“等你真的赢下挑战赛，给你庆功。”

“当你想说什么呢。”叶修发了个鄙视的表情，“这不是废话吗，跑不了你的。”

“嗯，悠着点儿，万一输了，可别指望上我这儿寻求安慰。”

“喂喂，乌鸦嘴麻烦闭一闭，咱能说点儿吉利的吗？”

“祝你旗开得胜。”

“这还差不多！”

 

线下小组赛首轮，兴欣没能旗开得胜，他们轮空了。然后一周后的第三轮比赛，他们输给了一支纯玩家组成的队伍。

“这个王杰希，真的是乌鸦嘴吧……”叶修嘟哝着，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落进了跟进房间来的陈果耳里。

“王杰希？他又怎么了？”陈果不明所以。

“呃……”叶修这才发现除了一进门就直扑枕头而去的魏琛之外，屋子里还多出一个人来。

“老板娘，你不怕让烟熏得难受了？”叶修奇道。

他跟魏琛这屋子跟远在H市的宿舍一样，都已经在烟熏火燎中经过千锤百炼，就算天天开着窗空气也清新不到哪里去。但陈果此时哪顾得上这个？

“你可真闲，这时候还在想王杰希？”

“……这时候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看着叶修一脸淡然自若，陈果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虽说其实她才是老板，是战队里最大的那个，但无奈通常情况下她扮演的都是勤杂工角色，老板的感觉什么的，一下子找不着啊。

叶修看陈果是真急，也不嗝应她了，开始认真地把这场比赛暴露出来的问题分析给她听。听完叶修的分析，陈果总算冷静下来一些。如果叶修只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场不打紧，她能焦虑个半死，可一旦知道叶修心里有数，陈果的心也就大半放回肚子里了。

从十几岁开始独立经营网吧，从不依赖任何人过活的陈果，心知在战队这件事上她已经太依赖叶修了，可她别无办法。玩了多年游戏，面对职业比赛她依然是个门外汉，缺了叶修的经验知识和技术，根本不可能有兴欣战队的今天，遑论未来。

勤杂工就勤杂工吧，任劳任怨跑去帮叶修买烟的路上，陈果想。很多事她帮不上忙，只能瞎操心，于是她多多少少还能去做的那些事就显得尤其珍贵，每一件都不能错过。

哪怕不能上场比赛，她也要陪着战队一起成长，努力参与其中，而不只是当个甩手掌柜。只有这样，才能不留下任何遗憾。

 

这一轮的大比分失利直接导致兴欣接下来面临的形势严峻许多，幸而有惊无险，后两轮比赛大比分胜出的都是兴欣一方，第五轮完胜的还是曾进过职业圈的玄奇战队，兴欣成功保住了小组出线权。

兴欣的每个人却都没有因此放松，他们都很清楚比赛进入淘汰赛阶段，战况只会更加激烈。小组赛输一场还可以靠后面的场次把积分找补回来，淘汰赛可没有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一说，这要摔上一跤，想再爬起来就只能明年试试看了。

小组赛最后一场兴欣对玄奇是有直播的，自然会有人边看边兴致勃勃地讨论这场比赛。

方士谦就是其中一个。

“兴欣居然没上治疗！”

“是怕治疗被针对吧。”

被方士谦抓着聊比赛的正是王杰希。

“他们的治疗是弱了一点。”方士谦这说法算是比较委婉的，“可不带治疗……”

“一两场还可以作为奇招来使用，却不是长久之计。”王杰希肯定地说。

方士谦表示赞同：“看来叶秋……叶修也不是万能的，寒烟柔这样的好苗子他也挖不来一群。”

“她那样的，能遇到一个就已经很幸运了。”王杰希不禁想起头一次见到这妹子时，被当时还只是网吧收银小妹的唐柔拒绝了职业圈邀请的经历，摇头一笑，“也算他运气好，随便撞进一间网吧就能遇上这样的潜力股。”

“这算不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士谦不禁佩服起叶修的好运，转念又想起一茬，“我说，这货名字变来变去，什么真名化名的……你其实老早就知道他不叫叶秋了吧？”

“嗯。”

“……一点口风都不透，有你的。话说线下赛了，之前答应我的事可记得啊！”

“专心看比赛，再说题外话，屏蔽你。”

“靠，有这么跟前辈说话的吗？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变得稍微可爱一点？！”

“这辈子大概没戏了，死心吧。”

比赛已经没什么悬念了。兴欣不带治疗，从一开始就打乱了玄奇的布局，而玄奇战队负责排布战术的人坐在场下，对临场战术调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何况对手还是叶修。玄奇的失败是注定的，除非他们能打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反扑，但如果他们拿得出这样的发挥，也不会还在挑战赛里苦苦挣扎了。

于是虽然叫方士谦专心看比赛，王杰希却暗自开起了小差。看着屏幕里君莫笑忙碌的身影，他在想，兴欣这一整支队伍大都是新人，除了年纪一大把的魏琛，大概鲜少有人像自己这般“不可爱”吧？

哦，还有个叫毁人不倦的家伙，看起来就是个独行侠，但这是特例。其他的人，包括经常围绕在叶修身边的义斩那些人，对这位大神应该都是仰慕有加的吧。

而他自己呢，哪怕是在第三赛季初出道时，对这位成名已久的大神也不曾表现得多么景仰，后来就更不用说了。比起想方设法讨对方欢心，也许有意无意给对方制造的困扰比较多一些，如果没有他的介入，不管家庭还是事业，叶修需要面临的麻烦大概都会少很多。

细数起来，他根本不曾为那个人做过多少事，反而是被照顾的时候更多一点。在叶修心里他大概始终是个后辈吧，因此处处包容，处处忍让，就连当初答应交往，也很难说是不是一时心软的结果，被他趁机占尽了便宜，也不曾真正有过怨言。

并不可爱，却也一直被顾惜着的他，又凭什么在这里奢望更多呢？

这么想的时候，王杰希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信心正在流失。他不是没经历过失败，但失败从未真正击倒他，从不曾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具有成功的潜力。他比大多数人更自信，这份自信让他年纪轻轻就能撑起一支队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

但显然，他也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可以这么自信的。这些日子以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对着别人手里亮晶晶的糖纸艳羡不已。但他深知自己早已不是三岁小孩了，也不该感觉委屈，如果不够自信，那只是因为软弱趁着四顾无人的夜早已悄然侵入了心底。

他无数次问自己在怕什么，终于发现比起怀疑自己并不如自以为的那般有价值，或者担心自己并不真正被人所需要，他最怕的，是终有一天会放弃。

屏幕里的比赛已经进入尾声，胜负几乎尘埃落定，顶多再有个一两分钟兴欣就能宣布正式迈进淘汰赛阶段。方士谦在QQ里刷屏，他大概正疑心自己真的被屏蔽了，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让王杰希再度想起他的存在时，方士谦发过来一个感动得快哭出来的表情。

“你是去睡了一觉吗，这么久没反应！”

“抱歉，走神了。”王杰希简单解释。

“走得可真够远的啊，都绕地球一周了吧！回头我一定记得去跟叶修抗议一下，他这比赛打得够无聊的！”方士谦忍不住挤兑他。

“不关比赛的事。”王杰希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方士谦那边好半天没声儿，过了一会儿发过来一条新消息：“你现在是不是一看到某人就要出问题？是的话别等什么挑战赛结束了，赶紧立刻给我解决问题去！”

如果那么容易解决，就不是问题了——王杰希在心里回道，QQ上却只是说：“不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接下来几场比赛对他很重要，我的事可以往后放。”

又是好一阵沉默，王杰希没在意，等到聊天框里刷出新的字句，王杰希一看，一时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方士谦问：“你的事，是不是总是可以往后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