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结束了……

王杰希呼出压在胸臆间的那口长气，向后靠进椅背里。场馆里充斥着蓝雨粉丝的欢呼声，隔音良好的隔间里却依然安静。

败方的屏幕上是不会有“荣耀”两个大字的，此时的画面静止在战斗统计界面。王杰希挪动鼠标把每一项统计一一看过，自己的，团队的，对手的，然后退出游戏，取出账号卡。

走出隔间，来自客队观众席的声浪一口气扑了上来，相较之下，主队观众席一侧则显得十分安静，其间夹杂着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剩下的大多数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此时应该作何表情。

王杰希走出来，站到灯光下，主队观众席的掌声忽然爆发了。无关胜败，微草粉丝始终会给他们的队长无条件的支持，这份支持往往会在失败后显得更加可贵。

王杰希向观众席点头微笑，台子中间已经列好的队伍里，黄少天挥着手嚷嚷：“磨磨叽叽的干什么呢？就等你了！”

王杰希走过去，握住喻文州伸出的手：“很棒的比赛。”

“嗯，很棒的比赛。”喻文州笑着回握。

轮到黄少天，他大咧咧地伸出手去，抓住王杰希的手重重摇了两下：“怎么样，输给我们蓝雨，心服口服吧？”

王杰希看着对面意气风发的家伙，也笑了：“风水轮流转，早晚有轮到你们心服口服的一天。”

 

赛后记者招待会，被问到“我们注意到微草这几场比赛多多少少都受了黄少天垃圾话的影响，请问王队是否认为微草应对垃圾话的准备不足？”时，王杰希说：“如果黄少天的垃圾话是做足了准备就能保证不被影响的，那蓝雨也不会至今还保留着这项战术了。”

“王队的意思是垃圾话也算一种战术？”

“当然。骚扰对手，干扰对方的判断以期给己方制造有利局面，谁敢说这不是一种战术？”

“那么王队认为本场比赛微草输在哪里？”

“我们并没有可以称之为败因的明显失误，对手也打得足够好，这是一场谁赢都不奇怪的比赛。”王杰希平静地回答。

“那决定胜负的关键点呢？一场比赛总有那么一两个关键点吧？”记者锲而不舍地问道。

“要说关键点的话，也许是我最后的选择。”王杰希面对话筒和摄像机不疾不徐地说，“虽然早已知道蓝雨的气功师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选手，但老实说，他的心理素质还是有些超出我的预估了。”

“靠，这话说得，意思是换我就会沉不住气吗？！”蓝雨休息室里，黄少天看着屏幕上王杰希的特写跳起来。

“虽然我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一定要这么理解我想王杰希也不会有意见。”喻文州支着下巴看了看黄少天，“不过嘛，我很同意王杰希的感想，不管出于什么考量，他都不该把宋晓留到最后。”

之后蓝雨的记者会上有记者问宋晓：“比赛最后涛落沙明跟王不留行一对一，决定胜负的关头你好像并不紧张，请问当时你在想什么？”

“我当然紧张啊。”宋晓说，“但当时说实话没多想，那啥，我血多嘛。”

您到底哪里紧张了啊大哥！记者们忍不住在心里咆哮。

接下来的访谈就被黄少天接管了，被黄少的连珠炮轰炸得疲惫不堪的记者们都没想到，这场访谈在后来竟然还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王杰希是在蓝雨记者会结束之后才带着微草选手们离开场馆的，主场比赛，东道主总是需要尽一些地主之谊。

双方队长在场馆出口处握手言别，王杰希领着一队人返回俱乐部，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树荫下站着个人。

叶修显然已经站了很久，夏日的晚风吹动他的衬衫，有淡淡的烟气缭绕。

“真慢啊。”瞥见王杰希走来，叶修摁熄了香烟，迎上去，在王杰希开口之前拽住他的胳膊，冲他身后的微草众人挥了挥手，“你们队长借我用一用。复盘什么的不急，明天吧，回去都洗洗睡个好觉！”

这是越俎代庖地把微草的队务给安排了？方士谦眼角抽了抽：“叶神，你……”

“你们先回去，放松一下，早点休息。”王杰希被叶修抓着一条胳膊，只能半侧过身子对微草选手们说。他原本也没打算今晚复盘，叶修来了正好，有他这个队长在，这群人很难放松。

打了败仗，需要的往往不是立刻反省，而是自我调整。然而此时，跟着叶修走掉的王杰希同样没想到这场调整会来得如此轰轰烈烈。

 

第六赛季总决赛当晚10点40分，游戏世界频道里，有中草堂玩家和蓝溪阁玩家吵了起来。

10点45分，中草堂玩家在五个副本前截杀蓝溪阁玩家队伍。

10点50分，蓝溪阁公会出动精英团成员，反杀中草堂。

11点10分，两大公会火拼正式开始，在线会员全数加入，不在线的也被以各种方式通知上线，战况愈演愈烈，同时论坛口水战打响。

11点30分，蓝雨战队选手以黄少天为首，披着马甲进入游戏，加入团战。

11点33分，微草战队方士谦亲临战场，作出回应，荣耀史上最大规模公会战于焉爆发。

 

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王杰希被叶修拽走。走出一段，王杰希终于问了出来：“什么时候来的？”

离开人群，两个男人也不在大马路上拉拉扯扯了，变成并肩走着。叶修两手插在裤兜里，悠闲地踱着步子：“前两天。”

“来看比赛也不通知我。”这么说的时候，王杰希并没有埋怨的语气。

“你也没问过我来不来啊。”叶修笑了一声。

都是顶尖选手，彼此心知肚明什么时候应该彻底集中精神，不必要的干扰自然都会被避免掉。

“沐橙也来了。”叶修说。

“人呢？”

“先回酒店休息了。你以为谁都跟我一样，愿意顶着凉飕飕的夜风跟马路牙子上呆站着等你？”

今晚并不凉爽，叶修也就那么一说，王杰希一笑而过。两人漫无目的地沿路走着，路过街边的小公园。这个时间，跳广场舞的大妈已经收拾行头回家了，小公园成了情侣和流浪汉的天下，人不少，但目测蚊子比人多。

又走了一段，两人在一盏路灯下停下。“没什么好去处啊……”叶修喃喃道。

“你没想好要干什么，就把我拉出来了？”王杰希抱着胳膊。

“远来是客，不能靠我出主意，还是你这条地头蛇给指个明路吧。”叶修撂了挑子。

王杰希看了看方位：“离我家倒是不远。”

“那还等什么？”叶修抖着衣领扇了扇风，“走走走！”

结果这一走就走了快一个半小时。叶修累得就剩哼哧的力气了，两手撑着膝盖躬身站在王杰希家小区门口，勉强用最后一点力气回头狠狠瞪了王杰希一眼：“‘倒是不远’？”

“其实可以打车的。”王杰希看起来精神多了。

“不早说……”

“我以为你想顺路锻炼一下。”

“滚！”

 

叶修是蹭进王杰希家门的，进去鞋一脱，跟个软体动物一样往沙发上一摊就不动了。王杰希把顺路买的可乐拉开来放在茶几上，叶修转了转眼珠子，瞟了一眼，继续装死。

王杰希把可乐罐子摁到叶修脸上，叶修很是享受地“呜嗯”了一声，眯着眼半死不活地爬起来，摊好，接过可乐。

“体力真差。”王杰希毫不迂回地表达了鄙视之情。

“够打比赛就行了，多余的体力要来何用？”叶修诡辩。

王杰希随手按开电视，纪录频道里成群的羚羊正在草原上奔跑：“过两年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说。”

“赌什么？”叶修问。

“用不着跟你赌。”王杰希拿一种“吾业已然洞悉因果轮回看穿汝前世今生凡人啊不用挣扎了”的眼神瞄了眼叶修，继续盯着电视画面。

叶修呵呵一笑，弹着可乐罐子不说话了，王杰希专心看电视，好一会儿屋子里除了纪录片解说的声音就只剩下颇有规律的金属叩击声。

这么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叶修打破沉默：“大眼啊……”

他“啊……”得特别意味深长，王杰希在那个明显的大喘气当口顺势接了个“嗯？”，就听叶修笑着说：“想哭的话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看上哥的肩膀还是胸膛，都可以勉为其难借你一用。”

“啪擦”一声，王杰希被雷得不轻，抽了抽嘴角扭过头：“你好像心情不错？”

“那是。”叶修肯定了他的判断，“不用吃键盘了，心情自然好。”

王杰希半眯起眼：“所以，你到底是来嘲笑我的还是来安慰我的？”

“你需要被嘲笑，还是被安慰？”叶修反问。

王杰希都不需要，他只是维持着半眯着眼的模样，更深地凝视叶修。叶修看着面前那双大小眼都眯成一样的大小了，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罐子：“如果你都不需要，那么我就是来恭喜你的。”

“哦？”

“吃完败仗心态不错，值得恭喜。”叶修随意说道，“这场比赛我可是从头看到尾的，输得不冤枉。”

“是不冤枉。”王杰希点头。就像他在记者会上说过的那样，这场比赛微草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失误，蓝雨也确实打得很好，因此，最后那25%和60%之间的差距就是今年的微草和蓝雨之间实实在在的差距。

可以说有运气的成分，但如果事事都归咎到运气上，就不可能再看到提升的空间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25%和60%之间并不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翻盘的可能并非没有。王杰希想了想，问叶修：“如果是你，最后那几分钟能翻吗？”

“不知道。”叶修毫不犹豫地答道。这里没别人，他只用照直说，不切实际的假设没有做的必要。

“但你已经打得够好了。”他说，“换了我也未必能更好。”

“嗯，我想也是。”王杰希随口附和，心里却并不认同叶修的说法。他觉得，如果换了这个人，是可以打得更好的。不知哪来的信心，就是这么固执地相信着。

赛场上不容许一丝一毫的走神，比赛结束的那一刻，王杰希的神思却有了刹那的抽离。有那么一瞬间他很认真地想了，喻文州退场，黄少天退场，到最后，蓝雨仍然赢了；而如果留到最后的人不是自己，微草是不是已经早早输掉了这场比赛？

核心，王牌，他们的价值应该以何种形式，体现在哪里？

他想，叶修呢？三冠时期的叶修，没有哪一场比赛不是打到了最后，而第四赛季嘉世的败北，兵败如山倒的源头不就是叶修被季冷刺杀成功，一叶之秋提早告别比赛？

微草的队伍结构和风格也许很难跟蓝雨类比，但即便比起过去的嘉世，王杰希想，他都是做得不够的。这不仅仅是25%和60%之间的差距，这样的差距体现在为比赛做准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

是核心，就应该更强，更可靠吧。仔细浏览着数据统计，王杰希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已经是这样的结构，这样的风格，站在他的位置上，就必须让自己做到极致。

而极致，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心里都只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现在就坐在他面前，用半带询问的眼神看着他，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说不上是怎样的缘分，让他们能在这样的时候坐在一起，王杰希忽然就动了念头。挥开脑子里那些本已不再是迷惑的东西，他探过身子，取走叶修手里的可乐罐子，喝掉最后一口，放下。

“如果说，我忽然想要点安慰了，并且是更为实质性的安慰呢？”

叶修明显没想到他会突然切换模式，一时没跟上，愣了一下，再想拿回主动权已经来不及。王杰希进一步探过身，温热的气息覆上来，叶修感觉到修长有力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嘴唇被紧紧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