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难忘
常规赛第31轮，微草客场对战嘉世。
这一年的微草加入了一个出色的新人治疗，战绩整体提升了不少，但仍然不是叶秋率领的嘉世的对手。
局面似乎打一开始就从未向微草这方倾斜过，嘉世集中火力针对治疗的战术收获了良好的成效，方士谦个人能力再强，角色始终只是个奶妈，在队友支援力度不足的情况下显得独木难支。
微草败了，败得毫无悬念，方士谦当场摔了耳麦。选手席中一个少年站了起来，在“荣耀”两字的华丽特效闪耀在大屏幕上时离开了现场。
少年名叫王杰希，是这赛季进入微草青训营的训练生。这次来H市是和队伍一道来的，队长林杰对他十分看好，比赛时常常带他到现场观战。
王杰希出了场馆，绕到另一头，找到了选手通道入口，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工作人员的胸卡挂到脖子上，走进了选手通道。
比赛刚结束，还有不少后续环节，通道里空荡荡的，见不着半个人影。王杰希跟着指示箭头往里走，路过一个岔道，正在研究路线，忽然听到左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正站在岔道口中央，想来略有挡道的嫌疑，于是往墙边让了让。正常情况下，只要来者不瞎，应该是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的。
但这次的状况正好不太正常。
脚步声越来越近，完全没有减缓的趋势，王杰希很自然地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只来得及看清一团黑影直直朝他撞过来，赶紧闪身躲开。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却还是慢了一点，那团黑影结结实实撞在身上，撞得他往后连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就这还得亏顶在身后的是堵墙。
“哎哟！”有人叫唤了起来。这一声却不是王杰希发出来的，闷头往前冲的肇事者一副比受害者还要损失惨重的样子，整个人都失了平衡，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王杰希想也没想，伸手拉了对方一把。
两个都是大男生，谁也不比谁轻盈，这一拉一拽，王杰希身体大幅度晃了晃，差点跟着一头栽倒。他一咬牙，千钧一发之际总算稳住了重心，顺便用自己的身体替那个被他拽得又往前摔过来的家伙挡了一下，避免了惨剧进一步恶化。
说来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两人都跟经历了一场冒险似的，双双出了一身冷汗。王杰希冷眼看着面前那个惊魂未定的家伙，肩膀和胳膊此起彼伏地作痛。
但看来他远不是最惨的那个。
撞到一块儿的时候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做了防范，对方却毫无准备，也不知撞哪儿了，正捂着脸勾着腰，伤情瞧着比他严重许多。
这状况让王杰希纠结了。虽说不是他的责任吧，万一真伤着了也不能丢着不管，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探问一下。
“喂，还好吗？”
“不好！”对方“嘶、嘶”吸了几口凉气，露出半边脸来，瞪了他一眼。王杰希一看，那双眼红得特别引人注目，要不是状似包着亮晶晶的眼泪水，红着眼瞪过来的模样很有些目眦欲裂的感觉。
不是吧，哭了？这么严重？
王杰希不禁回想了一遍刚刚发生的意外，总觉得那种程度的冲撞怎么也不至于痛到眼泪都出来了。再说了，撞人的是对方，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就平白挨了一瞪，这事儿怎么想都不靠谱。
火药味突然浓重了起来，王杰希掂量着这是要扯皮的架势，有点不高兴了。没想到面色刚冷下，对方却又做了个他不能理解的动作。
“让让，让让！”那人没跟他纠缠事故责任，忙着挥手推开他，抬起头来状似艰难地左右看了看，头也不回地直奔左侧通道而去了。
那边是……王杰希顺势眺望了一下不远处的指示牌，确认了洗手间的标识，顿时无语起来。
敢情跑这么急，是闹肚子呢？
原本这就不关他什么事了，但想到对方那双红肿的眼睛，他临时又多了个心眼。照平常他是不会这么多事的，这次却犹豫了片刻，抬脚跟了上去。
就看一眼，他想，没事就算了，万一真撞出什么好歹来了呢？
厕所里没有呕吐的声音，水龙头开着，自来水哗啦啦地放任自流。王杰希走进去，一眼看到那埋头在洗手池边的身影。
那家伙正往脸上拍着水，拍完使劲儿揉眼睛，接着整张脸凑到镜子跟前，翻开眼皮仔细寻找着什么。这一整套动作十分浅显易懂，王杰希只消一眼就了解了这人的意图——看来前因后果他全猜错了，这家伙着急忙慌地冲进厕所，既不是闹肚子也不是伤情严重。
王杰希走了过去：“眼睛怎么了？”
那人对着镜子里的投影瞥了一眼，大约是认出刚刚见过，也不认生，一边低头往脸上拍水一边答道：“进东西了。折腾了一整场比赛，难受死了，你还挡路！”
得，这还指控上他了。
王杰希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看来这还是名职业选手。再定睛看了看，脸很陌生，肯定不是微草的人，那么是嘉世的选手了？
王杰希不怎么记人，嘉世的脸也没认全，没太上心。对方不再搭理他，继续努力掀起眼皮寻找刺激眼珠子的元凶，但不知道是角度问题还是光线不好，怎么找都徒劳。
王杰希默默围观了片刻，忽然大发善心，走了上去。
“我看看。”
“……啊？”
“帮你看看，不是难受？”
“……哦，好。”
对方嘴里说好，脸上的表情却显得还没搭上线，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转过来面朝着他，一副对接下来的发展完全不存预期的模样。那模样让王杰希有些好笑，一面又把人往灯下拉了拉，挑了个光线好点的地方站定。
“头抬起来。”
“呃……”
对方的动作慢吞吞的，大概直到现在也没理解事情为何会是这样的展开。别说他，就连王杰希自己也疑惑怎么突然这么热心，但一件小事而已，他懒得琢磨，就当日行一善了。
对方虽说没进入状况，好在还算配合。两人个子差不多高，王杰希大方地平视着对方比左眼更红一些的右眼，伸手掰开下眼皮看了看，再撩起上眼皮。
内眼睑充血得厉害，眼眶里一片湿润，也不知装的是水还是眼泪，反正不管何者都没能达到冲洗异物的目的。
一时之间没能找到目标，王杰希又往前凑了凑，近距离观察对方眼睛里的情况。这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有些太近了，原本已经挺尴尬的场面立时显得更加尴尬起来。
“喂喂，找到了吗？”对方催促了一句。这样被人掀着眼皮，眼眶里很自然地又有新的泪水涌了上来，滑过眼角，收不住地往下淌。王杰希顺手替他擦了，再仔细观察了片刻，终于锁定了目标。
“有了，别动。”
那人顿时紧张起来：“小心点啊……”话还没说完，王杰希已经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动作。
“好了。”放开了撑开对方眼皮的左手，王杰希扬了扬右手指尖拈着的一根湿漉漉的睫毛。
“呃，这就好了？”那人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发现眼睛里轻松了不少，面色一松，抬手就去抹眼泪。
“别揉了。”王杰希扔掉睫毛，递过去一张面巾纸，“眼睛充血成这样，没个一两天估计恢复不了。”
“嗯嗯。”那人毫不客气的接过纸巾，往眼睛上一按，狠狠吸了吸鼻子，“靠啊，终于弄出来了！”
这充满了浓浓解脱感的一声叹息听得王杰希也不禁跟着放松下来，顺势打量了一下面前正眨巴着眼睛擦眼泪水的家伙，还是陌生，于是顺口问道：“你是嘉世的选手？”
“是啊。”对方点头。
“眼睛这样，比赛不好打吧？”王杰希回忆了一下，似乎没觉得刚才的比赛里嘉世方哪个选手发挥特别失常。
“别提了。”对方终于把眼泪水擦干了，扔掉揉成一团的纸巾，回头照了照镜子，“就算是哥，这么艰难的比赛也是头一回碰上！”
这要是在夸对手强力呢，身为对手一方的王杰希是会虚心接受的，然而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对这人来说，比赛的艰难程度好像只在于眼睛的不配合，至于那眼睛……
王杰希试着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像荣耀这种对眼疾手快要求非常高的游戏，比赛中途眼睛里进了异物，那滋味的确很让人抓狂，亏得这家伙有本事坚持打完比赛。
这么一想，他对面前这个“路人甲”的评价稍微提升了一些。
对此，对方浑然不觉，眨巴了几下眼睛，回头冲他咧嘴一笑：“谢了啊！哥们儿手挺快，有没有兴趣打荣耀？”
王杰希一愣。
这算什么情况，怎么就地拉起皮条来了？
可惜这皮条拉得有些晚了。
“我现在就在打荣耀。”王杰希陈述了一个事实。
那人闻言，红通通的眼睛霎时一亮：“哦……微草的？”
判断力挺强，他身上没有任何微草标志，胸前挂的是工作人员的牌子，对方仍然迅速猜出了他是微草的人。
王杰希点了点头：“嗯，微草的。”
“没见过你，训练营的吧？”对方继续福尔摩斯着，一面打量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又变回了拉皮条的，“悄悄跟你讲，我们嘉世比微草强，来嘉世发展绝对前途无量，怎么样，考虑考虑？”
嘉世比微草强是事实，至少现在是，就这还用悄悄讲？王杰希回以一个漠然的眼神：“不考虑。”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这么好的机会真不考虑？”
“不考虑。”
“好吧。”对方的皮条拉得也不是特别上心，见劝诱无效就干脆地放弃了——王杰希才这么以为呢，忽然又听这人补充了一句：“如果改主意了，欢迎随时联络我。”
王杰希瞬间无语：“……我想不会有这一天的。”
“呵呵，世事无绝对，少年人不要这么铁齿。”
光听这老气横秋的口吻，不看脸还以为说话的人多大岁数呢，但那张脸分明很年轻，半是耷拉着眼皮也遮掩不住藏在眼底的锐意张扬，就这样还好意思在他面前卖老？
王杰希回敬了一声冷哼。
他还没正式出道，已经在赛场上驰骋的人的确有资格对他卖老，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天在他面前拽得二五八万，下个赛季可别成为他的手下败将才好。
“走着瞧吧。”王杰希怎么想就怎么说，“微草现在不如嘉世，下赛季可不一定。”
“哦？很有自信嘛！”对方似乎被他的态度挑起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王杰希。”
“嗯嗯，我记住了。下赛季是吧，等着看你的表现，可别让我失望啊！”
“敬请期待。”
“呵呵。”
作为一个还在训练营的新人，这么跟前辈说话是很容易招人反感的，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朝他竖了竖拇指，先一步往外走去。
这是还没有将他看作对手，真当小朋友对待呢。王杰希转身，唤住了正要离开的人。
“你呢，你叫什么？”
就算对方还没把他看作对手，他却已经暗暗把这人看成对手了，自然需要知道对手的名字。
“我啊，说出来怕吓到你。”这位对手倒也大方，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一笑。
“叶秋。”
这个笑容很多年后还镌刻在王杰希的记忆里。有那么几分年少轻狂，有那么几分自信挥洒，更多的却是一种饱满的热情，仿佛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这人不是站在厕所门口，而是站在高高的赛台上，站在金色的荣耀光环下方。
从没见过的脸，如雷贯耳的名字，在那一刻，王杰希将两者结合了起来。
叶秋是吗？嘉世，一叶之秋。
于是他也笑了。
刮过战场的猎猎风声在身后呼啸开来，体内有血在悄然沸腾。他扬着头，如一杆迎风的旗帜，在尚未敲响的战鼓声中直面将来注定的强敌。
他想，总有一天，你也会真正记住我的名字，记住微草，记住王杰希。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继而，毕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