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叶修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平板，那实在显眼得不能再显眼。他扫过照片，瞳孔略微收缩，不紧不慢地望向陶轩。

陶轩沉着脸，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叶修知道，陶轩这次恐怕真炸毛了。

叶修再度看回照片，一边问道：“哪儿来的？”

他手插在兜里，松松垮垮地站在那儿，不管表情还是态度都过于散漫，陶轩一股无名火起，硬是压了压，勉强压住。

“似乎该我问你吧？”陶轩声音凉幽幽的，睨了一眼照片，又睨了一眼叶修，“这是什么？”

“照片啊。”叶修答得很快很坦荡。

“我当然知道是照片！”陶轩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他飞快地抿了抿唇，镜片后的眼泛着冷光，“我要的是解释。这照片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在哪儿被拍到的？”

大清早被冯主席秘书的夺命连环Call叫醒，邮箱里被发了这么一张照片，陶轩点开预览，两眼一黑，这时候哪有耐性跟叶修耍嘴皮子？

叶修却好似一点也不急，有一条是一条地回答起陶轩的问题来：“时间么，看王杰希胳膊上打的石膏，应该是夏天练习赛的时候吧。地点自然是嘉世，目测是七楼，走廊坏了一扇窗子，新换的颜色不大一样，你看，就是这里。至于意思，”叶修耸耸肩，“大致上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陶轩终于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是在跟叶修玩儿推理游戏吗？重点根本不在这好不好！而且这算什么态度？一副跟他没关系的样子，这家伙真以为篓子没捅破就不算捅了篓子？

“被人拍到这种照片，曝光出去你也觉得没关系？”陶轩阴着脸，尽量不让自己被叶修牵着走。

叶修笑：“这不是还没曝光吗。要是已经曝出去了，你也不用叫我过来这一趟了不是？”

这倒说得不错，这样一张照片真被曝出去，估计能引起好一场风波，到时候陶轩首先该忙的是公关应对，而不是找叶修清算。但就算他说得没错吧，陶轩的恼火丝毫也没有因此缓解。

“照片被人投递到各大电竞媒体，只不过被联盟抢先一步压下来了，你以为呢？要不是联盟消息灵通，今天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这张宣传画了！”

“必须说作为偷拍，拍得还算清晰，角度也不错。”叶修认真评估了一下陶轩口中的宣传画，虽然里面他只露了半张脸，但这半张脸还是稳稳当当放在画面中心的，一没糊二没跑焦，总体来说还行。

陶轩深吸了一口气：“叶秋！”

叶修在平板上按了按，随意关掉照片，打开浏览器，输入了一个地址。论坛页面开启，他扫了扫各热门板块，飘在首页的还是那几个车轱辘的话题。

“只投了媒体，那就还算好办。”叶修说。

陶轩一瞬间没跟上对方的思路，张了张嘴：“什么叫好办？”

“这个事情我来处理吧。”叶修关上浏览器，“你别操心了，没事的。”

陶轩一愣，这是在安抚他？不对吧，怎么说得好像屁事没有，都是他一个人在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样子？

“叶秋。”陶轩尽可能让声音保持平稳，唤住准备走人的叶修，“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种照片捅出去，对俱乐部影响有多大？”

叶修刚转过身，又转回来，睁大眼睛看着陶轩：“对俱乐部的影响？我认为是没什么影响的。顶多就是对王杰希和我个人有点影响而已。谁也没规定职业选手不能在俱乐部接吻吧？”

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陶轩一时哑了。好像是没人规定过，好像对俱乐部真不会有太大影响，就算闹到要开记者招待会的地步，那也是个人性质的，叶修又是个绝对不会出席记者会的人，他似乎连这也不用担心……

不对！

陶轩立刻反应过来，他被绕进去了！这哪里是表面上有没有影响的事？换个别的什么人就算了，叶秋是谁？王杰希是谁？拿出去就是嘉世和微草的脸面——这他妈妥妥的丑闻啊！

谁管他微草怎么样，在嘉世出这种事，关键是还被人拍下来了，是这么轻描淡写就能带过去的？

“你跟王杰希到底怎么一回事？”陶轩终于想起了重点，“别告诉我你们真的搅到一块儿去了！”

这次，叶修终于有了稍显不同的反应，他轻轻皱眉，又很快舒展开来，说：“这是我的私事，好像不需要向老板报告吧？”

“如果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问你呢？”陶轩审视着叶修，一面放轻了声音说。

叶修听了，静静看回去。过了不知多久，陶轩都有点想别过视线了，终于听到那边笑了一声。

叶修笑着说：“如果是朋友，就更没必要问了。不管我跟王杰希怎样，对你我的关系都不会有半点影响，你说是吧，老陶？”

陶轩能说“不是”吗？他当然说不出来。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他这张友情牌都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堵回来了，还只能无可奈何地伸手接住。

陶轩只好叹气：“我是关心你。”

叶修笑道：“那就谢了。”

“你不是最不愿意在镜头前曝光？这种照片真要曝出去……”陶轩再度把话题绕回照片上，他始终没有放弃让叶修了解到这样的照片曝出去绝对有损嘉世形象。

“这次是我太不小心了。”叶修诚恳地说。陶轩一听，终于觉出那么点儿满意——这家伙总算领会到他的意思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叶修接着又说了一句：“下回一定注意。”

“你！……”还有下回？陶轩眼前又是一黑。

“从结果上说，这次也没真曝出去，联盟的办事效率还是比较值得称赞的。”叶修对联盟的工作能力抱以高度肯定，然后说，“为了杜绝它从别的途径流走出去的可能性，我得去想办法处理了。那，我先走了？”

这竟然像是在征求陶轩的意见，陶轩也是没脾气了。他摆了摆手，叶修抬脚就走，走出两步又被陶轩叫住：“等等！”

“陶老板还有吩咐？”叶修问道。

“照片是谁拍的，你心里有数没有？”不知道叶修究竟要使什么法子“解决问题”，但陶轩至少知道得把那个偷拍的人给揪出来。

“算有数吧。”叶修想了想说。

“嘉世的人？”

“多半是的。”

“人告诉我，我来处理。你也好自为之，别又乱来。”这话听起来真有那么几分像是朋友之间善意的叮嘱，叶修笑道：“行啊，看你的了。”

陶轩眉头深锁，状似无奈又沉闷地叹了一口气。

 

叶修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敲黄少天。

时间挺早，但职业选手的作息向来比较规律，黄少没一会儿就出现了，当然是上的手机QQ。

“有事说事没事退朝，赶着去训练呢！”黄少天小狮子头像吐出的气泡里这么写着。

“上次的照片呢？发我。”叶修简明扼要地说了事。

黄少天有些懵：“照片？什么照片？”

“真心话大冒险。”叶修好心提醒他。

“……你要那个做什么？而且你不会去找苏沐橙要？她跟楚云秀拍得最来劲了！”

“沐橙那儿的早删了。少废话，快发过来！”

“我擦你到底拿来干嘛，留作纪念吗？！看不出你还有这种雅兴……”

“给我就对了，至于用途，看论坛，你会知道的。”

黄少天将信将疑，但大约是真的赶着去训练，没空继续往深里问，把照片传了过来。叶修一看，黄少拍照的角度果然不错，照片里他自己正好彻彻底底是个背影，换王杰希露了半张脸。

这张照片真是杰作，画面上两个人不论身处环境、姿势、位置关系还是投入程度，看起来都比他刚刚在陶轩那里见过的那张更容易引人遐想，叶修暗笑着把照片存下来，挂代理注册了个马甲登入论坛水区，开新帖，敲了几个字，贴图，发帖。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分钟后黄少天的消息就来了。

“你把照片贴论坛了？？？？？？？？？？？？？？？？？？”问号的数量代表了黄少震惊的程度。

“嗯。”叶修回。

“晕死！”黄少天发了个被雷得外焦里嫩的表情，“你疯了？？？！！！”

“没有。”叶修再回。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黄少天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当然是有原因的。”叶修讲到这里，话锋一转，“你还没迟到？”

“靠，被你吓得忘走路了！”黄少发来这句就没声了，可以想见正在飞奔向训练室。

叶修微微一笑，又扫了一眼瞬间翻了好几页的帖子，关掉电源，也往训练室走去。这颗深水炸弹投下去，他琢磨着，要不了多久陶轩又该找他了。

 

叶修算得一点不差，午休时间，他今天之内第二次造访了陶老板的办公室。

陶轩依旧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脸色比之早上半点也不见好。

“老陶，又见面了。”叶修笑着打了声招呼，给自己整了把椅子坐下。

陶轩眼睛里都能瞧见血丝了，直接把显示器转了过来：“希望你能好好解释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屏幕上是全屏模式的浏览器，开着一个帖子，标题：【奇闻轶事】叶秋王杰希深夜K厅高调拥吻（有图有真相）。

其中那个“奇闻轶事”是帖子分类，后面的字都是叶修自己敲的，他熟得不得了，不用看也知道再往下首先是张尺寸不大不小刚好够看清人的照片，以及照片下面空出几行后的注释：“全明星周末不为人知的深夜项目：真心话大冒险惩罚环节经典一幕。”

这基本就是模拟着媒体惯用的标题党模式炮制出来的帖子，从这几个字里完全看不出发帖人的身份，叶修随意往后面翻了翻，只见回帖里充满了各种一惊一乍和……花痴？

陶轩还在等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叶修平静地抬头：“这帖是我发的。”

猜也是！陶轩一看到这帖，立马就联想到了叶修早上说的“想办法处理”，然后就晕了——这人……敢情就想出来这么一法子？？！

这他妈算什么法子？？？！！！

以及……这他奶奶的又是哪儿来的照片！又是怎么个情况？！

陶轩的三观在短短半天之内被洗褪了三层皮，叶修这人从来没让他省心过，但陶轩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还得面对这方面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根本不在于这帖是谁发的，而在于这种照片它为什么还能层出不穷了好吗……

陶轩用力揉了揉眉心，几乎要在额头上按出一个坑来，他从眼镜背后阴恻恻地望着叶修：“你这算是……不嫌事大？”

“老陶，你得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叶修语重心长地说，“这张照片有很多人可以证明只是一个单纯的游戏环节，很明显的，它可以轻易引起话题但又不至于让人产生过多联想。有这个放在前面，之后再有人想放出类似的照片，就得先掂量掂量还能不能造成他希望看到的效果了。”

叶修话说到一半，陶轩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自动过滤掉了第一句，后面几句颠来倒去琢磨了几遍，不得不说叶修这真是使了个不错的招。

这种标题党式的帖子即便内容本身并无不实，还有图有真相，也很难让人严肃观之，当所有人都确信这纯属玩笑了，再有人去贴张类似的构图，惯性思维会让人将两者看作完全一样的东西，也就没人会对另一张照片大惊小怪了。

当然，那张照片还拍到了叶修的脸，但叶修再神秘吧，得见叶神真身这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话题，最重要的是，将那张照片发给媒体的人的初衷显然是达不成了。

不管是针对叶修还是针对嘉世，哪怕是针对王杰希也好，明摆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只要是聪明人大约都不会再尝试。如此一来，照片的事就可以算是解决了？

理是这个理，但不管叶修还是陶轩都很清楚这件事并没有就此解决。在陶轩看来，围绕叶修的负面消息不管是什么内容都会给嘉世的形象带来坏影响，拍照的是嘉世的人，那么他就不能不处理；对叶修来说，差点闹大的这件事也给他敲了一记不大不小的警钟。

陶轩虽然心里接受了叶修的说法，但面子上总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一笔带过。那太便宜叶修了，毕竟这事情是这家伙捅出来的，一个不好就很难收尾，即便现在看来不会有太大影响，但他还是有必要再强调一下事情的严重性。

叶修耳朵里塞满了陶轩的念叨，他老早就想摸摸鼻子走人了，之所以还没走，是因为屏幕上陶轩随手翻着的回帖里，仿佛晃过了让他感兴趣的内容。

“这里，停一下！”叶修唤住陶轩。陶轩手一抖，下意识停住拨滚轮的动作。他见叶修盯着屏幕一处，眼里渐渐盈上笑意，就顺着看过去。

位在屏幕正中的那个回帖十分简洁，统共就十一个字外加三个标点符号，陶轩一眼扫下来：

“是我和叶秋。黄少天，你发的？”

前五个字是解答关于照片真实性的质疑，发帖人ID大大方方摆着三个字：王杰希，下面刷着认证职业选手的金色翅膀图标。

陶轩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真是王杰希没错……挂着简化版的荣耀LOGO的“王杰希”三个字不可能代表除微草队长本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得，这边叶修顶个马甲发帖，那边王杰希真身就上了，这两个当事人一搭一唱，个顶个的唯恐天下不乱是吧？

叶修眼里都是笑意，竟然还叫陶轩往下翻翻。陶轩憋着火，没好气地滚了滚鼠标，没过几楼就见到另一个眼熟的ID跳了出来。

黄少天：“XXX，王杰希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是老子发的帖？？！！虽然照片是老子拍的没错，但老子得多蛋疼才没事上赶着帮你们两个秀恩爱啊？！你给钱吗？”

依然是一个大大的认证标志，黄少天真身出来证明照片是他拍的，陶轩傻眼了。

而这远远不是结束。

喻文州、楚云秀、肖时钦、方锐……包括苏沐橙，一个跟着一个跳了出来，叶修刚才说“有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下真的让他见识到了“很多人作证”的盛况。虽然那些个证词除了苏沐橙的，个顶个的扎眼，但这些人说了什么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出来证明这张照片纯属瞎胡闹这件事本身。

事先沟通过？陶轩狐疑地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当事人，看到叶修那个“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又赶紧把这个念头挥了出去。

这些家伙……纯粹只是抓紧机会组团来开群嘲的吧！

不管怎样，局面总算符合他期望的发展方向，说不清是谁在带节奏，后面的楼论点越来越歪，被一面倒地往当晚的真心话大冒险爆出的各种猛料带了过去。

陶轩看不分明，叶修却心里敞亮。王杰希四两拨千斤，苏沐橙浑水摸鱼，黄少天和稀泥也是一把好手，就连喻文州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在带着话题。早上那张照片的事，黄少天喻文州必然是不知情的，他也没跟苏沐橙讲过，陶轩多半也不会讲，苏沐橙也该是不知情的。但这些人掺和进来未必就纯是来凑热闹的，估摸着多少也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至于那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叶修并不打算揭破谜底，包括黄少天在内，就让他自己瞎猜去吧。

唯一瞒不住的，大概是苏沐橙。

 

下午的训练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吃完晚饭，苏沐橙敲开了叶修的门。

“刘皓的表情挺精彩的。”苏沐橙回想着下午训练时刘皓那张说不上什么滋味的脸，笑着看叶修。

叶修想不起来刘皓是个什么表情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准备应付接踵而来的问题。然而苏沐橙说完开场白就没声了，叶修诧异地望过去，苏沐橙只是微笑。

“沐橙，想说什么就说吧。”叶修被她笑得毛毛的。

苏沐橙轻轻摇了摇头。“你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她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告诉我。”

叶修心里漫上一层暖意。有些事情他并不打算现在告诉苏沐橙，连他自己都没个底的事，说出来只是增加一个烦恼的人罢了。不管照片的来源还是王杰希，他都不打算让苏沐橙过多地操心，他最希望看到的还是这个姑娘能单单纯纯地过日子就好。

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他不说，苏沐橙不会多问，却一定会挂心。然而无论何时，无论面对什么，苏沐橙都会毫不迟疑地站在他这边，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觉得温暖。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不会变的人，不会变的情分，总是弥足珍贵。

“谢谢。”叶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了谢。苏沐橙笑了笑，就像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一样，起身就走。

送走苏沐橙，叶修回到电脑桌前。只剩自己一个，终于觉得这一天下来肩膀有些僵硬，他原地活动了一下，激活电脑。

QQ里有无数人的留言，他没有一一看过去，但有一个却是绕不开的。

王杰希说：“抱歉，惹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