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暗流-
叶修把王杰希送回去，在酒店楼下遇到方士谦，寒暄了两句，告辞回来。
当天至此就没什么事了。
王杰希的手是怎么伤的，他没问，王杰希也没特意提起。他们之间尽管看上去在某些层面已经超乎寻常地接近了，但在另一些地方，两人仍旧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
这种距离感很微妙，往往使他们看起来比普通朋友更疏远，但他们仍是默契地坚持着，谁也没打算主动改变现状。
王杰希受伤的原因叶修是大半年后偶然得知的，那时王杰希的手已经好得可以让王不留行飞天遁地如入无人之境了，叶修见到一个后辈，才知道那年微草夏令营里发生的一些事。
那一次的听闻让叶修隐隐有些忧心，当时他并不能确切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感觉，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惴惴不安的种子。
这颗种子埋在土里，又过了一年多才长出一棵芽来，而在连种子都还没能埋下去的当时，王杰希的伤反而成了两人之间的缓冲剂。
第二天，不管嘉世还是微草的队员都明显感觉到两队队长之间的气氛舒缓了不少，头一天那种礼数周全的淡漠杳然无存。练习赛第二场，两人都没上场，却是一面看着各自队员的表现一面有来有往见招拆招地打了好一场嘴仗。
据那天参与了练习赛的双方队员回忆，那场嘴仗的功力简直无异于黄少天爆了全场的垃圾话，对战况本身没有半点助益不说，反而最大程度干扰了双方选手的临场判断。
没办法，谁叫那是双方队长兼独一无二的场上指挥呢？绝大部分人早习惯了听令行事，一听队长发话，下意识执行，执行到一半才发现啊咧这个方向好像大概似乎有那么点儿不对头啊？再硬生生拉回来，结果自不待言。
一场练习赛，双方都意外不断险象环生，比赛打完，众人纷纷抹了一把汗，心虚地看向自家队长。
谁都知道自己表现不怎么好，心里都自觉打起了鼓。在这样的氛围下，也有少数人心里是不打鼓的。
嘉世两个，微草两个。
方士谦做了多少年的副队长，经验和定力都是不用说的，王杰希和叶修这点伎俩他一开始就看破了。当然，看破不等于需要说破，他专注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并没有提醒本队其他人不要在意那两个人在说什么。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许多人乱了阵脚，也收获了一点惊喜——除他之外，微草竟然还有一个人是不为所动的——
邓复升。
对荣耀赛场而言，邓复升不是个新人，对微草而言却是个新面孔。今年夏季转会窗刚刚转入微草的这位骑士选手在场上也是一派镇定自若的大将风范。方士谦知道，这里面固然有没被王杰希指挥过，对王杰希的声音敏感度不够高的因素存在，但同时也能证明这的确是一位沉得住气的选手。
微草的风格很需要一面压得住阵脚的盾，方士谦暗暗在心里点头，邀请邓复升加入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
而嘉世的两个，苏沐橙自不待言，比起方士谦对王杰希的了解，苏沐橙对叶修的了解更胜一筹。她只在刚开始时微微一笑，其后就自动将双方队长的嘴炮降格为无差别背景音了。
但这场比赛沐雨橙风打得依旧不轻松。没有叶修在场，团队赛里苏沐橙的能力受到了不小的限制，那种行云流水远近交攻的配合看不到了，枪炮师一个人处处显得孤立无援。苏沐橙想支援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到位，而别人对沐雨橙风的支援似乎也乏力得有些明显。
苏沐橙打得很憋屈，她知道原因在哪里，叶修也知道。
叶修不在场，嘉世的战术体系就并不再是围绕着一叶之秋的，另一个人俨然成了团队的核心——
刘皓。
这位上赛季从训练营里选拔上来的选手个人能力不错，叶修有意让他填补吴雪峰退役后留下的空缺，但经过一整个赛季的观察，叶修也看出了这人身上的一些毛病。
用叶修的话来说，刘皓打比赛不够专心。这家伙总是喜欢想一些比赛之外的东西，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常常就让他该出现的地方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存在感又特别强。
这是个不甘寂寞的选手——也许每个优秀的选手或多或少都是不甘寂寞的，但刘皓的表现方式叶修不敢苟同。
这场练习赛，叶修不在场上，叶修的话刘皓自然也就不需要当一回事了。平时还多少顾忌一下这个队长，现下没什么好顾忌的，刘皓自动就把自己放到了团队核心的位置。
他打得很好，一举一动都是场上最耀眼的，如果这是一场个人表演，叶修可以给他打满分。
但很可惜，这不是。
团队赛，刘皓耀眼的表现没能挽回嘉世的败局，他跟沐雨橙风之间断开的联系成了微草一眼看中的突破口。沐雨橙风很快被孤立开来，少了枪炮师的重火力支援，嘉世彻底拿邓复升和方士谦构筑起来的铜墙铁壁没辙。
己方的“核心”欠缺团队意识，对方的核心却稳如泰山，这场比赛的胜负完全没有悬念。微草胜，嘉世败，叶修笑盈盈地环视己方队员们，问他们知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每个人多少都能回答上来一些，包括刘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回答到了点子上。叶修也没客气，当着微草的面点名批评了好几人，也包括刘皓，还有苏沐橙。
苏沐橙认真点头，刘皓脸都白了，目光忍不住往微草那边溜。这个小动作叶修看在眼里，脸色又沉了几分，但他没再说什么，只交待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就让大家各自活动。
接下来的安排是两队一起吃顿晚饭，给微草饯行。两天的练习赛，双方各自包揽了一天的选图，算是模拟完一轮比赛，赛完客队就该回程了。
这边，王杰希也将微草各人的场上得失一一分析完毕，说了集合时间，解散了众人。他抬头看到训练室另一端叶修正跟苏沐橙讲话，就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不难找，王杰希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洗手间里有人聊天很正常，原本他也没在意，听了两句，他站住了，神色冷了下来。
“皓哥刚才打得相当精彩啊！”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还不是被骂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皓哥？王杰希略一琢磨——刘皓？
“那分明是叶秋偏心苏沐橙，见不得别人表现更出色。刚才那场明明是苏沐橙太菜，连累了大家，他还偏要连着皓哥你们一起训。”那人继续说，背景是洗手池的水声。
“人家是队长嘛。”
“皓哥的风头都被叶秋和苏沐橙抢光了，要不是他们压着，皓哥你怎么可能进不了全明星？”
“呵，没关系。以叶秋的年纪，他风光不了几年了，没了他，苏沐橙根本成不了气候，到时候……”
刘皓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后一半被他生生憋了回去。
他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王杰希。
王杰希此时的脸色绝称不上和善，刘皓跟他一个照面，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哪里见过脸黑成这样的王杰希？
刘皓反应够快，立刻就知道刚才那番话被人听去了。这里毕竟是公共场所，这样讲话的确不谨慎，但说都说了，怎么办呢？
解释就是掩饰，必然越描越黑。王杰希是微草的人，不能拿他怎样，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转述给叶修听。但其实，他反而不怎么怕叶修听到这些话。
刚入队不久的时候，他就当面跟叶修表达过不满，认为叶修不“看重”自己。当时叶修是怎么说的呢？
“想让自己显得更重要，就拿出相应的实力吧。”
可刘皓从不觉得自己的实力不足以让自己在嘉世担任举足轻重的角色，他欠缺的只是机遇，只是一个能赏识他的伯乐，而那个伯乐显然不是叶修。
让王杰希听到，没什么大不了。很快肯定了这点，刘皓换上一脸客气的笑容，礼貌地跟王杰希打了声招呼，转身走了。
他这么淡定，跟他一起的人可没这修为，那小伙也笑，笑得就特别僵，匆匆点了个头就追着刘皓去了。这人王杰希昨天才有过一面之缘，记得是叫陈夜辉，嘉王朝的新任会长。
嘉世内部果然出了问题。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王杰希冷冷地想。
回到训练室时，苏沐橙已经离开了，叶修一个人坐在原位，王杰希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对他的去而复返叶修略感意外，笑着往椅背上一靠：“你们家治疗真放心你这个伤员，又放你一个人乱跑？”
王杰希没接茬，见叶修旁边的电脑还开着，伸手从兜里掏出钱夹，支出一张账号卡。
“来一把？”他扬了扬手里王不留行的账号卡。
叶修顿了顿：“单手？”
王杰希点头：“单手。”
叶修无语了片刻，然后坐直起来：“行啊，别说我占你便宜，我也单手。”
两人的角色分别登陆完毕，直奔竞技场。之前的练习赛用的是模拟软件构建地图，这次只是一对一，叶修懒得设置软件，去竞技场更方便。
竞技场外常年不乏扎堆的玩家，两人一露面就被发现了，世界频道迅速掀起一轮刷屏狂潮。叶修正要建房间，看到沐雨橙风上线，密语立刻就到。
回话的工夫王杰希已经建好房间，邀请也送过来了。叶修看了眼房间名，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确认进入，同时把房间名和密码发给了苏沐橙。
苏沐橙跟着进来当观众，一进来就在当前频道里夸了王杰希：“杰希大神好样的，没逆我CP！”
什么CP？CP是什么？叶修斜挑屏幕上方的房间名，决定当做听不懂处理。
单手操作，又是左手，很多设置都要改。两人对账号原本的设置早已烂熟于心，也不怕调来调去忘了原本长啥样，都放心大胆改起了设置。
苏沐橙问：“云秀想来看，让进吗？”
叶修随手答了个“随意”，结果进来的哪止楚云秀？看着通告栏里接二连三跳出的名字，叶修无语——他跟王杰希接下来的打架水平估计足以让这些人也跟着无语一番。
单手，鼠标键盘全凭一只手控制，即便把鼠标改成左手适应，那种同时操作键鼠施展的技能效果也基本不用指望，单是怎么把移动攻击和释放技能玩儿转就很考验人。两人都本着尽量减少多余操作的原则，把一些原本寄托在鼠标上的功能全都转移到键盘上，能用五根手指错一错搞定的尽可能不去在键鼠间切换。
即便如此，仍然没法把鼠标彻底弃置，两人各自习惯了一会儿，同时抬头。
“准备好了？”
“开始吧。”
直到一叶之秋和王不留行走到场地中央，围观群众中的绝大部分还对他们方才疑似“热身”的那一通操作不甚理解。一开打，这份不理解又升级了。
“怎么觉得节奏不太对？”看台上，黄少天率先提出疑问。其时王不留行刚刚中了一记圆舞棍——王不留行会中圆舞棍已经很让人意外了，一叶之秋手里的战矛抡起的幅度竟然不够就更令人费解。
这当然不会是这场对决里唯一可疑的地方。王不留行那惯常穿花拂柳般的扫把飞行状似迟滞了不少，一叶之秋的行动相对正常很多，但很多技能都施展得不够到位，总是欠缺一点火候。
“不是本人吧？”看了一会儿，有人提出了这样的看法。这个声音很快就被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职业选手们否定了。
一叶之秋和王不留行的账号卡，那是能随便出借给别人玩儿的？这种事不在他们的常识范围内。
那……怎么解释呢？
随着比赛进行，两人的操作逐渐有所好转，开始频频出现一些精彩瞬间。
“他们是用的单手吧。”苏沐橙悄悄跟楚云秀说。
“单手？！”楚云秀太震惊，忘了切到私聊频道，直接在当前频道里发出了惊叹。
接下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就来自在场其他人了。
“靠，你告诉我这个V字天击是一只手打出来的？拿什么控制方向，微操全靠喊吗？！”
“重力加速拍半空取消转水平滑行？卧槽，王杰希用下巴点的取消吗？”
“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Z字抖动？是不是Z字抖动？”
“这是单手操作？你逗我？”
一群人喊归喊，毕竟都是浸淫荣耀多年的，稍一琢磨就想通了很多乍一看不可能完成的伟业大约是怎么办到的。但理论上想通归想通，实际上是不是真能做到，每个人不禁都在心里暗自模拟了一番，然后纷纷乍舌。
“怎样，换了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吗？”喻文州问黄少天。
“不是不能。”黄少天紧盯着场上的一动一静，“但这么打下去，手会抽筋吧……”
那些职业选手们司空见惯的操作一旦转换成单手实现，光想一想就让人心里犯抽。叶修和王杰希也没将这项自虐事业进行到底，没多久就很默契地借由一波交换双双偃旗息鼓了。这波交换打得天花乱坠，但其实并不需要太多键鼠配合，两人打了个平手，这最后几十秒精彩而不虐心。
战事甫一平息，黄少天就迫不及待跳了下去：“你们玩儿这手什么意思？”夜雨声烦几步冲到一叶之秋面前。
“随便玩玩。”叶修说。
“那也跟我玩玩！”黄少天嚷道。
“上面那么多人，你放开挑。”叶修把矛头拨向围观群众。
“就你了！”黄少天丢过去决斗邀请，叶修拒绝。
“别闹，还有事儿呢。”叶修关掉邀请界面，转头冲王杰希说，“时间差不多了，走？”
“走吧。”王杰希麻利地退游戏，取卡。
“喂喂喂，别跑啊！”黄少天无力阻止两人先后下线，在房间里跳脚。喻文州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忽然问苏沐橙：“左手还是右手？”
苏沐橙想了想，微笑：“应该是左手。”
已经离场的人就不提了，还留在房间里的一大半都切换成了目瞪口呆状。一只手已经够离奇了，还是左手？咱们玩儿的是同一个游戏吗？！
喻文州倒不是很惊讶，点点头：“我想也是。”然后爽快地下线了。黄少天又呆站了一会儿，也下线，转头进职业选手群刷了一通屏。
叶修扫了一眼，关掉QQ，关机。王杰希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叶修走过去，目光在王杰希左手上绕了一圈：“怎样，没抽筋吧？”
“还好。”王杰希说，他正单手做着手操。
叶修伸出自己的左手，捉住王杰希的，跟他一搭一唱做起手操。两只手配合着，许多动作总比一只手做起来到位点。
两人站在训练室门口做手操，走廊上走过来一个人，盯着他们，一脸疑惑。
“陶老板好啊。”叶修手上不停，笑脸相迎。
陶轩看看两只“十指相扣”的手，又看看叶修，神色微妙。叶修全当没看到，继续说：“正要去吃饭，一起？”
陶轩愣了一下，摇头：“不了，还有事，你们自己去吧……可以叫上崔立。”
“崔经理当然要叫上。”叶修肯定地说，“不带他谁买单？”
陶轩咳了一声，跟王杰希聊了两句，又交待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权当礼数，走了。叶修没目送自家老板，牵起王杰希的手把每一节关节都好生照顾了一遍，问：“舒服了没？舒服了就走吧。”
王杰希不说话，叶修疑惑抬眼，手被王杰希反握住。
“？”
那只手在握紧的同时就又松开了，叶修只来得及露出一丝疑色。那一握稍纵即逝，倘若叶修的手不是那么敏锐，或者叶修对自己的手不是那么有信心，他多半只会当成错觉。
但他可以肯定那不是错觉。叶修抬眼，对上王杰希略显纠结的严肃神情。
“嘉世缺一个副队长。”半晌之后，微草队长说。
叶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来？虚位以待！”
王杰希却不像有心情开玩笑的样子。
叶修走开几步，说：“我也想过，正在考虑刘皓。”
王杰希闻言皱眉。
他倒不是担心叶修不知道刘皓那点小九九。练习赛后叶修训话他是听见了的，刘皓身上的毛病叶修比他清楚，如果有这样的考量，那就必然有相应的理由。
王杰希并不打算详细询问叶修的理由，那毕竟是嘉世的队务，但他仍忍不住皱了眉。
“考虑清楚。”
叶修回过头来看他，眸光半明半暗。王杰希知道自己踩过界了。
他们之间一直有意无意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但这是一项比最精细的微操还要困难的技术，一不小心就会行差踏错。
目前为止，王杰希行差踏错的时候多一些，这却不是因为他的自制力不及叶修。在坚持大方向不变的前提下，对这些微小的误差他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走着看吧。”叶修的声音听不出顿挫，停了一下，话锋忽而一转，“别站这儿发呆了，快走快走，要迟到了！”
王杰希大步跟上突然变得行色匆匆的叶修，不解地问：“吃顿饭而已，至于这么紧张？”
叶修郑重其事地说：“两队队长一起迟到，太不像话。”
王杰希几乎就要听信这个理由了，叶修犹豫片刻，又以更加郑重其事的语气补了一句：“而且，迟到是要罚酒的。”
王杰希知道，这才是正确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