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巧遇-
叶修喝了一口可乐，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人。虽说是张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到的脸，但两年不见，仍是让他发现了不少细微的变化。
双胞胎到底也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个体差异还是存在的，在本人看来，这种差异尤其明显。比如叶秋的眼角会略微挑起，眸色更浅一些，再比如叶秋下巴的线条更锐利，喉结更加分明，有点像王杰希。
叶秋卸着螃蟹腿，发现他家老哥在走神，于是支了条蟹腿过去，在叶修面前晃：“怎么了你？就算终于意识到我长得比你帅，也犯不着看得这么如痴如醉吧？”
叶修收回目光，伸筷子夹走那条蟹腿，扔在自己盘子里，一边说：“很遗憾，在这一点上，我还真是缺乏发现的眼光。”
他对这些虾啊蟹的其实没多大兴趣，叶秋想吃，正好这地方距离会场够远，就来这儿见上一面。毕竟上一次两兄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次还闹得不欢而散，连值得怀念的光景都算不上。
叶秋有模有样地剔着蟹肉，叶修看着就累。他老弟当然晓得他手底下几两功夫，掰开一只蟹鳌，肉抽出来，随手扔进叶修盘子里，把那根蟹腿换了过来。
叶修也不跟他客气，夹起来就吃。叶秋继续剥蟹脚，一边问：“最近还好吧？”
“好，有吃有睡有比赛打，没法不好。”
“准备什么时候带嫂子回家？”
“……”
叶修差点噎住。
嫂子？什么嫂子？几时多出来个嫂子，他怎么不知道？
叶秋看表情就知道有人要赖账，了然一笑：“别以为这些年没见面我就不知道了，大美女一个，算你运气好！挑个时间把人带回去吧，咱爸见了一准不忍心再把你往外赶。”
叶修让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这都哪儿跟哪儿？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女朋友了呢，怎么就已经发展到该带回家见家长了？
“你哪儿来的嫂子？”叶修瞪了自家老弟一眼，“学学好，脑洞不带这么瞎开的！”
“跟我也不认？”叶秋挑眉，“行，不承认是吧？我让你没法儿抵赖！”
他放下剥了一半的蟹腿，擦干净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儿，展开来，递到叶修眼前。
“瞧清楚了没？是你吧？还赖不赖账？”
那是一张剪报，因为只有一张照片，叶修看不出是什么时候的报纸。照片背景瞧着像是个公园，从人们的穿着上可以看出拍摄时间是夏天。叶修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挤满人的照片跟他有什么关系，仔细一看，懂了。
拥挤的人群后方，两个身影看着特别眼熟，一个是他自己，被走在前面的人挡了半张脸，另一个倒是拍全了。
大美女……可不就是个大美女吗？虽然这张脸他天天看，看了七八年，早就习以为常了，但在他家弟弟眼里想必是非常惊艳的。
苏沐橙。
于是他也大致猜出拍照的时间地点了。也就是今年夏天，趁着跟皇风打线下练习赛的机会，他带苏沐橙去逛了趟颐和园。当时还是暑期，人流量让叶修一进去就后悔了，两人草草逛了一圈就赶紧逃出来，一出来就接到杨聪的电话。
照片上，苏沐橙略微偏着头，叶修看到自己的手正放在她头顶上。图不大，他们又属于背景布范畴，实在没法看清是在做什么。叶修倒是对这一幕有点印象，当时苏沐橙头上落了片叶子，他正帮她拣掉，没想到会被抓拍进一组群像里。
单看这张照片，叶修得承认，连他自己都瞧出了几分情调来：俊男配靓女，分分钟羡煞旁人。可惜，这里头误会大发了。
“你是怎么从这人山人海里找出我来的？”叶修抖了抖手里的纸片儿，他那半张脸在上头都快赶不上半个指甲盖儿大，亏得现如今照片分辨率高，不然估计眉毛鼻子都分不清。就这样，搁他自个儿面前都未必发现得了，居然能让叶秋一眼认出来。
“你就甭管我怎么发现的了。我就问你，证据摆在眼前，你怎么说吧？”叶秋笑眯眯地看着他哥。
叶修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但看这小子一脸贼相，又忍不住要打击他一下：“很可惜，这不是你嫂子。”他说，“你大概也知道她是谁了，下次有机会，给你介绍介绍。”
叶秋的确知道这姑娘叫苏沐橙，是跟他哥同一个战队的职业选手，似乎在荣耀职业圈里还小有名气。他这些信息都来自于今天会场的见闻，台子上苏沐橙一亮相，叶秋就把她跟照片里的脸对上号了。
其实如果他更关注荣耀一些，他早该知道苏沐橙的存在，而即便今天第一次见到，选手介绍里那个闪亮亮的“第四赛季最佳搭档”也很容易就让他产生了某些联想。
虽然他不看荣耀比赛，好歹知道他哥在这上头的实力是相当了得的，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女选手能跟他哥组成最佳搭档，那默契得有多高？赛场上绝佳的默契，赛场下亲密无间的模样，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叶秋觉得这事儿没跑了，即便叶修当面否认，他也决定不予采信。叶修一看就知道跟这家伙有理说不清，干脆省了口水。
“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叶修把那张纸叠起来，塞进外套口袋，“这个没收，省得你回头拿着到处乱宣扬！”
嗯哼，心虚了——叶秋眯着眼笑，这是怕他把这事儿抖到家里二老跟前去呢。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别扭个什么劲，有女朋友就有了吧，不是好事儿吗，到底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
疑惑了一番，略一琢磨，叶秋机智地得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结论：得，看来自己是太着急了，这家伙压根儿还没搞定人家大美女吧！难怪不肯认，就算他想认，还得别人姑娘先点头呢！
这么一想，再看叶修脸色，他飞快地坐实了这个结论。本来是想拿出来调侃叶修一下，顺便探探口风，结果反而好像刺激到他哥了，叶秋讷讷地收了笑，摸摸鼻子，继续剥螃蟹。
这样一来，反倒是叶修纳闷儿了。原本以为这家伙还得不依不饶好一会儿，正严阵以待着呢，谁知这小子也不知道自己瞎琢磨了些啥，竟然不声不响地就这样放过他了。好吧，他当然欢迎这种发展，只希望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回头别再给他捅出什么乱子来。
好在叶秋不是荣耀圈的人，不会在他的生活圈里添乱，而就算这小子真的嘴巴不关风，让家里爹妈误会了，天长水远的，一时也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
至于苏沐橙……那孩子打进职业联盟以来就没少跟他“被情侣”过，估摸着早该习惯了。苏沐橙本人还拿那些风言风语跟他打趣过，说有他这个便携式挡箭牌，少了很多麻烦缠身，开心得不得了。
那姑娘看起来是个软妹，骨子里各种古灵精怪，叶修很佩服那些敢把她看成花瓶的人，至少他自己是绝不会有这种念头的。
这话题在两兄弟立意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一致默认下就这么带过去了，接着两人互相问了些近况，又聊了聊家里的事，叶修发现哥俩可以聊到一块儿去的话题不多。
小时候兄弟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隔阂，这些年不在一块儿生活，彼此的生活圈差异又太大，很多话已经聊不到一块儿去。他当然不怀疑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这是无论隔着多远也不可能改变的东西，但在一次次寻思接下来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终于还是看到了时间和距离留下的痕迹。
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终究回不去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叶修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东西，越吃越心不在焉，叶秋看出来了，又扯了两句闲话，招手叫服务员结账。
一顿饭说得多吃得少，总共也没吃掉多少钱。叶修没让他还是学生的弟弟付账，买了单，两人站起来朝外走。
叶秋来Q市，遵照他哥的约法三章，在造型上是很下了些功夫的。大冷天的，他戴了副能遮掉大半张脸的墨镜，鸭舌帽帽沿盖住额头，老长的大格子围巾一圈圈堆起来，一直堆到鼻子下面。
这身造型往人前一站，说有多怪就有多怪，但凡不是火眼金睛，估计很难将他这模样跟叶修联系起来。这是说走在外头，在大排档里坐着吃东西他当然不可能还作此打扮。
叶秋站起来，围巾草草圈了圈，略微遮住下巴，帽子扣在头上，也没刻意拉低，墨镜更是揣在兜里没拿出来。他本来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可才走了几步路，走在前头的叶修忽然转身拽住他的帽沿，往下狠狠一拉，抓起他的胳膊，一句话不说就拖着他往外走。
说是走，那急吼吼的样子都快恨不得能跑起来了，叶秋一头雾水地任由他哥把他拽出去，转过一个街角才得以停下来喘口气。
“怎么了？”叶秋不明就里地问，“突然就紧张起来，看到职业圈的人了？”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叶修一脸郁结。“这下完蛋了。”他抹了一把额角上渗出的冷汗，“不知道有没有被看到……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谁？”叶秋听出他哥语气不善。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果然只记得一团混乱，什么也没来得及注意到。
叶修又自言自语了两句：“怎么偏偏又是他？”这才想起来回答叶秋的问题。“王杰希。”他说，“就是抽到你座号的那家伙。”
这么一说，叶秋就对上号了，记得还是个战队队长，挺有名的选手。“他看到我了？”叶秋问。
“都说不知道了。”叶修眉毛打了个结，“可能没有……希望没有吧，不然就麻烦了。”
“之前你也说我的座号被他抽到很麻烦，那人跟你有过节？”叶秋想起电话里他哥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过节？叶修愣了一下。他跟王杰希算是有过节吗？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但现在被人这么一问，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法断然否认。
叶修无奈地发现，在他和王杰希中间恐怕永远都会存着这么一个结了，就算他并不希望那件事影响他们的交情，但他没法替对方做这种决定。
当然，在谈影响与否之前，似乎首先应该谈谈他们原本有多少交情。
他想起之前在B市，杨聪开玩笑说，只要告诉那家伙你在，他准定来。一开始叶修还不信，直到真的看到王杰希，他也没觉得那人就是冲自己来的。他跟王杰希就算加上在选手群里的对话，统共也没讲过几句话，他不觉得自己的面子大到足以让王杰希专程跑来只为捧他的场，说是给杨聪面子还比较可信。
但私心里，叶修承认当时见到王杰希，他是挺惊喜的。他挺喜欢这个对荣耀执着到有些执拗的后辈，尤其是第四赛季目睹王杰希转型那段时间，这个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家伙表现出来的那份非凡的决心和毅力让他也不禁为之动容。
那种心情可能更接近分享的喜悦吧，看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被人拼了命地重视着，而油然生出的开心和满足。
不管实际交流的次数有多少，他觉得自己对王杰希还算挺有好感，当然他们的交流也未必需要借助言语，比赛场上的直接对话也不失为一种交流方式。他觉得王杰希对他应该也是有好感的，不然估计很难答应跟他挤一张床，被做了那样的事也还能忍着，没把他一拳揍飞出去……
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叶修扒了扒头发。就算本来能做朋友，现在恐怕也没指望了。两小时前才刚刚不欢而散，他很难想象两人的关系还能恢复如常。
倒真不是有什么过节，只是……没法讲啊……
“没什么。”注意到叶秋还在等他回答，叶修摆了摆手，打消了叶秋的疑虑，“王杰希的话，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到处去说，但他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小心为上。”
叶秋觉得这话听着半真半假，直觉叶修一定有事瞒着他。但他跟荣耀圈实在太不熟了，对王杰希的了解跟对苏沐橙的差不多，仅止于今天会场听来的介绍和传闻，要说那人跟他哥之间会不会存有恩怨，那完全连猜测的方向也没有。
他倒是知道他哥如果被揭穿用别人的身份证注册选手资格会很难做，如今只好希望刚才没被人看到。虽然就算被人看出来他们是双胞胎也未必会牵扯到身份证上去，但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叶秋还是希望他哥顺风顺水一点儿的好。
两人又站着说了两句话，互相交代有事随时联络，就准备分头回落脚的酒店去。叶秋为了避嫌，订的酒店离会场有一段距离，叶修则住在俱乐部统一订的地方，就在会场边上。
送走了叶秋，叶修一个人又站了会儿，抽了根烟。他没有烟瘾，相较于后来有段时间里一天一包的抽法，他现在抽得算是相当少，基本只在有烦心事时才会抽上一根。
叶修叼着烟，袖着手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脸皮扯着疼了，这才招来一辆车跳进去。一路上他仔细想了又想，怀疑王杰希多半还是看清他们了，头疼之余，觉得回头可能有必要找个时间把王杰希约出来好好谈一谈。
王杰希的确看见了。
最开始发现叶修时，他拉住了杨聪，没让杨聪上去打招呼。他看得很清楚，跟叶修同桌的还有另一个男人，虽然对方侧背着他们，看不见长相，但王杰希有理由认为这就是跟叶修通电话的那个人。
——那个叶秋不愿意他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人。
王杰希非常确信他们现在走过去一定是不受欢迎的，他还不忘提醒杨聪之后也别跟任何人提起在这里见过叶秋。杨聪追问原因，王杰希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表示这事很严肃，绝对不开玩笑。
杨聪莫名其妙，王杰希也没办法。那通电话的内容叶修显然是不希望第四个人知晓的，他不可能为了说明理由就把这些讲给杨聪听。作为交换，王杰希主动表示今天他买单。
杨聪倒也不是很介意这件事，有人买单自然更好，大手一挥就点了一大桌吃吃喝喝。他们坐下来，跟叶修那桌隔着些距离，视线恰好被遮挡，王杰希观察了一下，貌似不用担心被叶修发现他们在这儿，就没再留意那边的动静。
吃过一轮，杨聪去放水，王杰希一个人无所事事，不经意间又朝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觉得非常不妙——已结完帐的两人正相继站起来，看样子是要朝这边过来了。
从叶修他们的位置到店门，走这条过道是最快的，看起来那两个人也是这么打算的。叶修走在前头，另一个跟他身高大致相仿的男人走在后面，谁也没发现王杰希坐在这儿。
王杰希顾不上去看后头那人长什么样，赶紧掏出手机，埋下头，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他只希望叶修目不斜视，不要发现他，不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惜老天爷似乎总喜欢站他对立面，即便专心地瞪着手机屏幕，他也能察觉有人在快要走到他桌边时停下了脚步。王杰希抱着认命的心情抬起头，就看到叶修站在不远处，正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不等王杰希有什么反应，下一秒，叶修木着一张脸飞快转身，拖着身后的人绕过两张桌子，冲出门去了。王杰希一路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觉得今天真是糟糕透顶。
那个人看到他的反应果然跟他设想中如出一辙，他想，如果给当时叶秋那表情配个画外音，应该是“卧了个大槽”。
其实也不用别人怎么样了，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这场面滑稽透顶。就在不到两个小时前他才被人抓包偷听别人打电话，也很明确地获知叶秋接下来要跟一个不想让他见到的人见面。当时叶秋是重复了一遍时间地点的，他没仔细听，所以不知道会这么巧，正好跟杨聪带他来的是同一家排挡。
是啊，巧合，在他看来完全是纯粹的巧合，但在别人看来，这是用巧合二字就能说得过去的吗？他出现在这里，简直就像是故意跟着跑来的一样，如果没被看到也就算了，偏偏……
这事太扯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跟设计好了似的，专等着他一步步踩进去，没法儿收场。王杰希烦躁地把完全没派上用场的手机塞回兜里，彻底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情。
杨聪回来时，发现叶秋已经走了，坐下问了一句，王杰希回答没注意，杨聪“哦”了一声就算了。追加了几样吃的，王杰希提议喝两杯，于是又叫了两瓶啤酒。两人边吃边聊，吃得差不多，按照说好的由王杰希结了帐，一道往回走。
三零一跟微草订的是同一家酒店，两人进了酒店大堂才分手。杨聪上楼，王杰希想在大堂坐会儿。
他不想把还没稳定好的情绪带回房间，虽然这一次他很注意，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杨聪自始至终没察觉，但如果面对的是方士谦，就难说了。
大堂里空调温度有些高，王杰希一边走一边摘下围巾，搭在手臂上。从门口到沙发总共也没有几步路，他走了两步，停住了。
他怎么就给忘了呢，嘉世入住的也是这家酒店……
